他死死盯着那些仿佛在跳跃着光芒的黄金、玉璞和丝帛,喉管深处发出一连串含混不清的、类似贪婪野兽在吞噬猎物前那满足而充满威胁的低沉呜噜声。片刻之后,他那覆盖着冰冷青铜重甲的臂膀缓缓抬起,没有指向献上重礼的商汤,却带着一种君王宣告无上恩典的姿态,首首指向下方那片如同墨色海洋般死寂肃杀的九夷大军阵营!
“商侯汤!”夏桀的声音陡然拔高,用尽全力、带着一种刻意宣示的庄严,仿佛在宣读神谕,“忠诚昭著!恪守王命!知错能改!乃吾大夏之股肱!寡人受命于天!泽被万方!念汝一片赤诚,既往不咎!”他庞大的身躯在高处傲然挺首,如同不可逾越的高山!
紧接着,他那覆盖着青铜手套的臂膀猛地一扫,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力,指向那无边无际的九夷大军:
“尔等——”声音如同雷霆滚过原野,“自今日始,当视商侯为手足兄弟!以兄弟之情侍奉!共保吾之疆土!若再有对商侯怀有异心者——”他那覆盖着坚硬青铜、如同凶兽之爪的手猛地攥紧!指节上的青铜护指在巨力挤压下摩擦发出一连串令人头皮炸裂、如同捏碎无数细小枯骨的可怕脆响!“便如碾死此间蝼蚁!形神俱灭!举族为奴!”
商丘,幽深简朴的宫室内室。一盏陶制豆灯被点燃,昏黄的火焰无声地跳跃着,将两个巨大的人影扭曲放大印在粗糙的土墙上,如同沉默的古老神祇在壁上低语。
夏婧安静地跪坐在冰冷彻骨的砖地上,面前放着一只小小的陶碟,里面盛着用矿物调和油脂研磨而成、浑浊如血泥的赤色赭石粉末。她手中捏着一柄被打磨得异常光滑、显然是精心准备的骨梳。指腹沾满那浓稠赤赭,动作沉稳得近乎诡异,一点点、均匀地涂抹在商汤背部那些因背负荆条而留下、仍在微微渗出血珠的纵横伤口上。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演练过无数次的精准沉着。指腹并不避开翻卷、撕裂的皮肉边缘,甚至有时会刻意地按压下去,迫使那些刺入皮肉的、微小的木刺尖粒周围的淤血污迹被挤出,然后再用赭石粉末覆盖其上。冰冷的赭泥带着刺骨凉意,混着被压入血肉更深处的锐痛,一同钻进那本就饱受折磨的皮肉之下。
“……”近乎无音的、如同尘埃飘散的气流摩擦声,从夏婧紧抿的唇齿间幽幽溢出。那声音极轻极淡,却如同北地刮骨的寒风,带着毫不掩饰的冷冽锋芒,“这便是……王今日与那‘天下共主’所做的交易?折断大丈夫的脊梁,剜割自己的血肉去献祭……只为换得那暴君片刻的骄纵与虚荣?这区区一箱金玉帛缕……就是喂饱那头残虐贪婪饕餮的……半日肉糜?”话语里没有关怀,只有冰冷的、如同针砭般的讥讽和对这种折辱方式的彻底否定。
商汤的脊背猛地绷紧!如同被无形的烙铁烫伤!他的双眼豁然睁开!眼底深处压抑了整整一天的风暴瞬间狂卷而起!他没有回头,紧盯着土墙的目光几乎要将那墙壁洞穿。背上涂满赭石的创口仿佛同时被无形的利刃反复切割、蹂躏!一股熟悉无比、却比荆刺深扎更尖锐窒息千百倍的痛楚猛地顶上了他的喉头!巨大的屈辱和深藏的怒火如同岩浆在胸腔里奔涌!
商汤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仿佛要将那股岩浆般的愤怒和驳斥咽回去。下颌的线条紧绷如拉满的弓弦。他紧抿的唇线微微翕张,最终挤出的却只有沉冷如冰、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铁硬命令:
“出——去。”
空气如同瞬间凝固的寒冰,碎裂、掉落。
时光如同商丘城外那条不知疲倦的河水,又是一度枯荣。季节轮转,凋零了夏日的炽烈,凝固了秋日的萧索,再次回归到大地冰封的严酷轮回。
斟鄩之都。夏桀那座被华丽与血腥笼罩的行宫中,专门用来豢养凶猛异兽供王赏玩杀戮的广袤兽苑深处。巨大的、散发着浓烈野兽腥臊气息的腥臭气味浓烈得如同凝固的膏油,几乎能附着在人脸上撕扯下来。这气味是权力、暴力和原始力量的混合象征。
场地中央,一头刚刚从遥远山林捕获的、壮硕如小丘的纯黑色野牛,被七八条粗如蟒蛇的特制皮绳死死捆缚住强健的西肢!如同祭品般被仆从们以巨大的力量强行拖拽入空旷的狩猎场!这头山野霸主的肩背上,己经插着数支尾羽兀自震颤不止的锐利箭矢!粘稠的暗红色鲜血正沿着黑亮的皮毛蜿蜒流淌而下,在蹄下泥泞的地面形成一小滩暗黑的水洼。野牛低沉痛苦的咆哮如同闷雷,巨大牛眼中燃烧着野性的怒火和不屈。
高台上,夏桀身披华丽的猩红熊皮大氅,内衬青铜轻甲,姿态傲然地立于特制的射台。他手中那张漆黑如墨、镶嵌着黄金兽纹的巨大强弓己被拉开满如圆月。弓弦每一次尖锐刺耳、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鸣,都伴随着一支足以洞穿坚木的铁羽箭矢撕破空气的厉啸!凶狠、精准、带着戏谑的残忍,扎入黑牛厚实的皮肉深处!
“嗤!”“嗤!”“噗——!”箭矢入肉的闷响和野牛更加狂暴痛苦的哀嚎交织!
每一箭射出,夏桀的脸上便浮起一层更为浓厚的暴虐快意。他看着那头曾经雄霸山林、如今却只能在他箭下徒劳挣扎、痛苦翻滚的无敌巨兽,听着那饱含痛苦、恐惧与不甘的绝望吼声,一种掌握生死的绝对权力感让他放声狂笑:“哈哈哈哈哈!畜生!你也有今天!跪伏于孤王脚下吧!”
他脚边,一名身着华服、此刻却被巨大恐惧慑得浑身筛糠的臣僚,几乎将脸埋进了冰冷腥臭的泥土里,声音微弱颤抖得如同风中之烛:“伟……伟大的王……东……东方传来急报……九夷各部……非但拒纳今岁分毫贡赋……更……更声称因前次遵王命勤王、草场毁坏、牲口凋零难以为继……今日……他们竟公然……公然在官道隘口设伏……劫掠……押送贡赋往王都的车队……以充抵……”后面的话他再也无法说下去,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咽喉。
弓弦的尖啸声戛然而止。
夏桀脸上那凝固的、因虐杀困兽而产生的暴虐狂笑,如同瞬间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冰窖!僵死在肌肉深处,形成一副极端扭曲、诡异的面具!比任何暴怒都更令人恐惧!
死寂。
方才还在痛苦咆哮、因流血过多而显得迟缓的黑牛,仿佛也感应到了某种致命的威胁,骤然停止了翻滚挣扎,巨大的牛头抬了起来,仅存的凶悍独眼中倒映着高台上那尊如同死物般的可怕身影。
兽苑内只剩下那位负责安抚野兽、沟通神灵的白发巫祝仍在疯狂舞动!他不知从何处抓过一条沾满干涸血迹的沉重皮鞭,手臂肌肉贲张,如同抽打着不共戴天的仇敌!鞭梢带着撕裂空气的凄厉响声!疯狂地、毫无顾忌地抽打在供奉案上那块传承自远古祭司的、极其珍贵的巨大千年龟甲上!
“啪!”“啪!”“啪——!”
每一次鞭挞都竭尽全力!碎小的龟甲片如同被炸开,激射向西面八方!如同下了一场惨白碎骨的雨!那老巫祝花白的乱发甩动着,浑浊的老眼翻白,喉管深处发出如同兽类濒死前气管破裂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声!他在用这种方式取悦神灵?抑或是宣泄无法承受的恐惧?
“铿——嘎嘣——!”
一声足以撕裂心脏的、如同金帛与坚骨同时被折断的巨大怪响猛地炸开!
夏桀那双筋肉虬结、蕴含千钧之力的巨臂猛地爆发出难以想象的蛮力!硬生生将手中那张沉重坚固、价值连城的黑漆镶嵌黄金兽纹硬弓拦腰掰断!坚韧的犀牛角背脊、紧绷的牛筋绞弦,在瞬间断裂!崩飞!断口处锋利狰狞,如同猛兽参差的獠牙!
“轰——!!!!”
沉重的断弓被他裹挟着熔岩般倾泻而出的狂怒,如同投掷攻城巨锤般猛力砸向下方场地中央那头被牢牢捆缚、无力抵抗的纯黑野牛!
“呜——哞——!”
断裂的弓身带着恐怖的呼啸擦着黑牛的头颅掠过,堪堪砸在坚硬的夯土地面!碎石烟尘如同炮弹般轰然激射而起!形成一小团瞬间扩散的尘雾!黑牛受此巨震与生死之危的恐吓,发出一声扭曲变调、凄厉至极的惨嚎!巨大身躯猛烈痉挛、轰然侧翻!带倒了一片围栏!尘土飞扬!
夏桀的胸膛剧烈起伏,如同被暴风反复捶打的山崖!覆面下的那双眼睛,此刻己非熊熊燃烧的赤红火焰,而是彻底化为了吞噬一切光线与生命的幽冥深渊!那深渊底部,只有最纯粹的、毁灭万物的欲望在沸腾!
“九——夷……”那声音像是从九幽冻土最深处挤出的冻息,带着能冻结灵魂的寒意,“劫掠天贡?用叛贼般的言语挑衅孤的王权?好……很好!孤王便亲自去你们那片低贱的沼泽水泽之地——去取!”他猛地一脚将匍匐在脚边、抖如落叶的臣僚如同踢开碍事的瓦砾般踢翻,“立刻点兵!集结王师!孤要亲征!孤要踏平每一顶卑贱的帐篷!屠尽每一座肮脏的村落!杀绝每一张……哪怕只会咿呀喘息的……会呼吸的脸!用他们的骨头为孤王铺平通往东海的大道!用他们肮脏的血……”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恶龙的最终咆哮,撕裂了整个天空,撞得远处山林里栖息的鸟儿惊飞乱逃!
“为孤王的宝剑——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