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清没有急着换茶。紫砂壶中的熟普洱尚有余温,她只是将两人杯中的残茶倒尽,用热水重新烫过,再斟上新的茶汤。深红色的液体在白瓷杯中轻轻晃动,像一段尚未沉淀的往事。
“如果说,沈冰是权力,苏芮是镜像,那么何璐……”她略微停顿,似乎在寻找最精准的词语,“……最初对您而言,或许更像是一件作品,一次关于‘塑造’的实验。”
陈序端起茶杯,普洱的陈香醇厚,却莫名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压力。何璐是他刚刚结束的篇章,那份成功后的巨大虚无感还清晰地萦绕在心头。
“慕强,是人类非常原始而普遍的情感。”苏婉清的声音平和,却带着手术刀般的精准,“何璐对您的崇拜,始于您的学识、能力、以及那种游刃有余的掌控感。这本无可厚非。但问题在于,您是如何对待这份崇拜的。”
她看向陈序,目光清冽如泉:“您没有拒绝,也没有简单地享受。您选择了一种更复杂的方式——您接纳并精心培育了它。您鼓励她,指导她,在她遇到危机时给予支持,在她取得成功时给予认可。您像一个最高明的导师,一步步将她塑造成更优秀、更符合您期望的样子。”
“表面上,您是在帮助她成长。但潜意识里,您在这个过程中获得的,远不止是‘被崇拜’的。”苏婉清的语气变得深邃,“您获得的,是一种‘延伸的自我’。她的每一次进步,都像是您自身能力的一次验证;她的每一次成功,都仿佛您亲手雕琢的作品获得了大奖。您通过‘塑造’她,实现了自我价值的外部投射和延伸。”
陈序的指尖微微发凉。他想起自己如何耐心地引导何璐,如何在关键时刻点醒她,如何在她独立完成项目后感到与有荣焉的满足。他一首将那视为一种良性的引导和欣赏,从未想过其背后可能隐藏着如此深层的心理动机。
“所以,当何璐在您的‘塑造’下,真正地成长起来,开始独立,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光芒和社交圈时,您感到的不是纯粹的欣慰,而是混杂其中的……失落与空虚。”苏婉清毫不留情地点破了他庆功宴后的真实心境。
“因为,当‘作品’拥有了独立的灵魂,不再完全依赖于‘创作者’时,那种‘延伸的自我’就被切断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打在陈序的心上,“您失去了一个可以安全地投射自身价值、确认自身力量的载体。您看着她站在聚光灯下,接受着本应属于您的、或至少您认为与您密切相关的荣耀时,您感到的是一种归属感的剥夺。”
“您在那场庆功宴上当众向她鞠躬,承认‘平等’。”苏婉清继续剖析,眼神锐利,“那看似是高尚的觉悟,是关系的升华。但在我看来,那或许也是一种无意识的防御机制——一种在预感即将‘失去控制’时,主动进行的、体面的‘权力让渡’。您通过率先承认平等,来维护自己在这场关系演变中,最后一点掌控感和道德优越感。”
陈序感到一阵心悸。他回忆起自己鞠躬时内心的复杂情绪,有真诚的赞赏,有理念的升华,但似乎……确实混杂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试图主导关系走向的算计。
“因此,您最后的离开,所谓的‘虚无感’,”苏婉清给出了最终的判决,“其根源并非源于爱情的消逝,也不是何璐不再可爱。而是源于一种深层的自恋创伤——您失去了一个精心培育的‘延伸自我’,您通过塑造他人来确认自身价值的模式,在何璐真正的独立面前,失效了。”
“您爱的,或许从来不是何璐本身,而是那个在她眼中完美强大的自己,以及那个可以被您随意塑造的、她的‘可能性’。当她不再需要您的塑造,当她的强大不再仅仅映照您的光芒时,您在她身上的投资——情感投资与自我投射——就失去了回报,于是您感到了巨大的虚无。”
苏婉清说完,端起自己那杯茶,慢慢饮尽。茶汤己凉,滋味更加苦涩。
陈序坐在那里,仿佛被抽空了力气。
他一首将何璐视为“慕强”命题的完美解答,享受着她纯粹的仰望,并将其最终的独立和平等视为自己理念的胜利。
首到此刻,苏婉清将他这片看似温情、充满成就感的领域,也彻底变成了自恋的废墟。他所调教的,不过是他自我的延伸;他所欣赏的,不过是镜中的倒影;他所感到的虚无,不过是投资失败的清算。
这第五杯茶,名为复盘,实为对他整个价值创造体系的根属性摧毁。
他饮下的,是自酿的、名为“塑造”的苦酒,后味是无穷无尽的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