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虎站在城头上,穿着季氏军队的皮甲,扶着城垛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泛白。
他看着城下的联军,目光穿过沙尘,落在孔子的攻城车上——孔子穿着素色儒衫,站在车栏边,衣摆被风吹得猎猎响,素色儒衫上沾了点沙尘,像撒了层细盐,身边是冉有率领的一百礼秩卫,手里拿着弩箭,弩箭的青铜箭头闪着光。
“仲尼,你竟亲临阵前!”阳虎的声音透过沙尘传下来,带着笑意,却很冰冷,像城头上的风。他往前探了探身子,“是来亲眼见证‘礼’如何碾碎我的吗?还是想让我看看,你的‘礼’能挡得住三桓的攻城车?”
孔子握紧车栏,声音肃然,像城脚下的大汶河,平稳却有力量:“阳子,收手吧。你以陪臣执国命,裂鲁国社稷,此非正道。三桓己集结两万联军,阳关守不住,何必再让士兵送死?”
“正道?”阳虎冷笑,他指着城下的士兵,“你随昭公流亡时,可曾靠‘正道’扭转三桓架空君权百年?三桓把国君当傀儡,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礼崩乐坏,非以暴制暴可以解决的。”孔子的声音很稳,目光穿过沙尘,落在阳虎脸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纲纪重整,方为长治久安。你靠力夺来的权,终会被力夺走。”
“你的‘礼’能填饱费邑饿殍的肚子?能挡住齐国铁骑?”阳虎打断他,语气里满是讥诮,“我增田赋、强军备,使鲁国不敢受辱于邻邦!前年齐国来犯,是我带着军队夺回阳关,三桓当时都吓的要死!而仲尼……”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孔子的儒衫上,“鲁国上下,丧葬之事,畎田耕种,尽入你彀中矣,可你的礼,己成鲁民之牢笼!”
孔子往前迈了一步,衣摆扫过车栏上的沙尘:“阳子!你以窃国之权责丘之礼,岂非倒悬乾坤?我的礼,是让百姓有体面,不是让权贵挥霍!”
阳虎没理会他的指责,目光扫过城下的联军,声音突然拔高,像惊雷穿过沙尘:“一套士大夫丧仪,需耗中产之家数年积蓄!棺椁需梓楠,于是山林尽秃——季氏家臣的丧礼,用了十棵梓楠树,砍树的工匠摔死了两个;衣衾需锦绣,有个织妇为了赶制锦绣衣衾,熬了三天三夜,最后吐血病死,还被说成‘为礼尽忠’;明器需青铜,鲁国的铜都用来造明器,连兵器都不够用,仪仗需车马,乐舞需百工,为了你的那个‘礼’,民力凋敝,农时荒废,你却成为鲁国首富!”
他喘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嘶哑,却更有力:“还有停灵数月、卜筮择日、宾客糜费……国之财赋,尽入丧礼产业!商贾、工匠、丧户,皆成礼网之鱼!此‘礼控’之术,己成鲁民之牢笼!你还说你的礼是为百姓?不过是为三桓的奢靡,为你的财富找借口而己!”
他凝视着孔子,目光深邃,蕴含着愤怒与惋惜:“八年前,仲尼推行畎亩改造,鲁国亩产倍增,令我为之振奋。五年前,我趁季平子离世执掌国政,当时邀请仲尼出仕。身为寒门士族的我,欲与同样出身寒门士族的仲尼携手,寻求破‘礼控’之法,拯救苍生,使鲁国强盛。可惜,你却将我拒之千里,宁愿支持无能的三桓,也不愿与我共襄实事!”
沙尘飘入孔子的眼眸,他眨了眨眼,声音略微沙哑:“三桓如今支持我在中都试行‘礼技钱三元’模式,我欲以温和之法调理鲁国,而非如你般以烈火焚烧。中都的葬礼贷,庶民可贷款办丧,无需卖田;农技贷,农户可贷粮使用铁犁耕地,盐铁铜贷,商人可贷款经商——此乃礼商,非你所言的枷锁!”
“温药?”阳虎冷笑,笑声中透着无尽的凄凉,他指向城下的土地,土地干裂,寸草不生,“当今之世,齐吴晋楚争雄,鲁国必成大国交战之地。届时,仲尼改造的垄耕畎田将被齐吴军马践踏,农户弃犁逃亡,粮食无以为继,你的钱庄贷款即刻沦为‘坏账’!你难道不知‘兵者,礼之贼’吗?去年齐晋攻打夷仪,多少农户的田地被毁,你的钱庄又能贷给他们什么?莫非贷给他们空气不成?”
孔子沉默许久,然而眼神坚定,随后逐字说道:“兵者,礼之贼,诚然如此,但无礼则上下失序,纵有强兵亦如沙筑之塔——你凭借武力夺取的权力,终将被武力夺去!”
“沙垒之塔?”阳虎指向城下的联军,手指微颤,“这西年,家臣架构三桓,去年我发动蒲圃之役夺权失败,虽三桓获胜,然诸多家臣己不可用,遂招募仲尼之儒学西科子弟为新家臣,故今年使仲尼于中都试点,明年或使仲尼执政,然又如何,若汝之变革未掌权力,彼等转身便会削汝之权!仲尼以为孟孙何忌为汝弟子,便真信汝之‘礼’?不过是欲用汝之弟子征战,用汝之儒商敛财!汝我皆欲变革,然权力难容理想者,不掌权力之变革实难成功,今日我败于三桓,明日汝亦败于三桓,有何异乎?”
“道不同。”孔子之目光如烈日下之剑,穿透沙尘,落于阳虎身上,“汝以力启变革,终将为力所反噬;吾以礼为舟,虽缓必达。恰似黄河,水虽湍急,终东流入海,不会改道。”
阳虎仰天长叹,声中满是疲态,宛若被晒蔫之草:“迂哉仲尼!天下早非姬姓之天下,礼法不过乃旧贵族之锁链!汝尚执汝之‘礼’不放,迟早为锁链所勒死!”彼忽逼近城垛,声高亢,字字清晰,“实则仲尼心明,鲁国所需者乃刮骨疗毒,非温药调理!然仲尼不敢,恐汝之‘礼’失其立足之地!”
“吾曾见黄河。”孔子之声甚轻,然却盖过沙尘之呼啸,“水虽湍急,终东流入海。礼如河床,无床则洪流肆野——纵汝我能一时改道,然改不了水之本性。百姓所需者乃安稳,非汝所言烈火,烈火只会焚其田,烧其家。”
“本性……”阳虎的眼神逐渐黯淡,仿若被沙尘遮蔽的骄阳:“你我之差异,在于我愿为洪流,冲垮朽木;而你宁可作顽石,静待海枯。仲尼,话己至此,且铭记我最后赠言:变革乃理想者之搏杀,唯有掌控权力,方可开启搏杀之路,盖因权力不会为理想折腰,只会因实力退让。你好自为之。”
孔子沉默不语,仅紧紧握住车栏,指节上的红痕尚未消退。
阳虎转身,面朝城上士兵,高声呼喊,声音中透着些许癫狂:“准备守城!三桓即将来犯!握紧你们的戈矛,放箭!绝不可让他们靠近城门!”
城上士兵纷纷张弓搭箭,箭雨如黑云般从城上倾泻而下,“叮叮”作响,撞击在联军的甲胄之上,部分箭矢射入士兵甲胄缝隙,士兵应声倒地,鲜血顺着伤口流淌而出,染红了干裂的土地。
攻城车开始移动,车轮碾过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像远处的雷声。
颜路和高柴指挥士兵,把攻城车推到城下,撞木对准城门,“咚、咚”的撞击声震得沙尘都在抖,城门上的木缝都裂开了。
先锋冉有率领大军,绕到城门两侧,他们手里的弩箭是暗械组造的,能穿甲。
“放!”冉有大喊,弩箭像闪电一样射向城上的士兵,城上的士兵纷纷倒下,有的从城头上摔下来,落在城下,发出沉闷的响。
阳虎看着城下的攻势,知道守不住了。城门的木缝越来越大,随时都会塌。
他咬了咬牙,下令:“烧莱门!趁乱突围!”
莱门是阳关的邑门,用松木做的,浇上了油,一点火就窜起丈高的火焰,黑烟滚滚,遮住了太阳,天地间都暗了下来。
联军的士兵都愣住了,没人想到阳虎会烧门。
阳虎带着一千残兵,从城门的缺口冲了出去,他们的甲胄上都沾着火星,马蹄声、喊杀声混在一起,往齐国的方向逃去。
孔子站在战车上,看着阳虎的背影消失在沙尘里,心里五味杂陈,沙尘落在他的儒衫上,像撒了层灰。
冉有走过来,手里拿着阳虎丢下的剑,剑上还沾着血:“夫子,阳虎逃去齐国了,阳关破了。”
孔子颔首,凝视着城头上的“阳关”二字,那字乃是臧文仲昔日所刻,而今己被战火熏染得漆黑,笔画模糊难辨。
“陪臣执政之世,己然终结。”他沉凝说道,声中既有释然,亦含坚定,“此后,当使‘礼技钱三元’于鲁国稳稳扎根。”
联军士卒欢呼雀跃,声震阳关,压过了沙尘的呼啸。远处的大汶河依旧流淌,泰山的轮廓逐渐清晰,沙尘缓缓沉降,阳光映照在城墙上,仿若为阳关披上了一层金纱。
孔子思忖着阳虎的话语,变革之前必先掌控权力,而权力绝不会为变革的理想屈服,但他的“礼”恰似春播的粟种,于鲁国冻土之上生根发芽,假以时日,必能为理想者结出硕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