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举动太怪,怪得让人不敢喘气。
他返回,立于众人之前,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扫过每一张面孔。
没有冗长的开场,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如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击碎了寂静:
“此院之外,曲阜冻土之上,民生几何?礼在何处?”
“民生凋敝!冻土如铁!”
子路“霍”地弹起,按剑的手青筋暴突,指节戳向虚空,“礼在季氏‘山泽礼用’的账簿里!一个‘礼’字,逼得樵夫卖儿!在叔孙氏‘束帛之献’的价牌上!粗麻裹尸,也敢叫‘礼帛’,榨干丧家最后枚铜子!在孟氏‘乐正捐’的铁牌下!奏支安魂曲,得先交买命钱!”
他嗤笑时,牙尖泛着冷光:“礼是枷锁!冻土下埋的,全是冤魂!”
孔鲤吓得缩了缩肩,又被父亲的目光扫得挺首背,小手攥着玉佩,指腹蹭过鱼眼的凹痕——他第一次觉得,这玉没那么暖了。
“子路兄说的是表。”曾点指尖停在玉珏上,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礼在太庙钟鼓里,金声玉振,却照不到冻土;更在庶民的怨里——我们查季氏家奴时,见过被‘山泽礼用’压断脊梁的樵夫;核叔孙织坊账时,数过为‘束帛之献’卖女的丧家;看孟氏乐师时,摸过他们冻得发紫的手指。”
他与颜路对视一眼,那眼神里的寒,比屋外的风还重——
那是一起扛过的冷,一起见过的惨。
颜路抱着颜回起身,襁褓里的婴儿咿呀了声,像滴清露砸在热油里。“夫子,路携幼子颜回,求列门墙。”
满堂哗然!有人嗤笑:“抱娃上学?成何体统!”有人摇头:“没落士族急疯了,连娃都当敲门砖!”
孔子的目光落在颜回的小脸上——那脸皱巴巴的,眼睛却亮得像星。
他缓声道:“礼之传承,不在年齿,在心念。颜回,是我弟子。”
孔鲤瞪大眼,摸了摸玉佩,又看了看那襁褓——“礼”的边,好像没那么清楚了。
“礼在规矩。”冉耕掏出算筹,木筹在案上摆成井田纹,“阡是阡,陌是陌,沟渠分明,才叫礼;升斗平准,锱铢不差,才叫礼。”
他话锋一转,筹子“啪”地拍在案上,“可规矩若只为盘剥,礼就是冻土!夯得越实,民越苦!”
孔子颔首,抓起案上《丧仪规范》,竹简展开时“哗啦”响,墨字晃得人眼晕:“礼不是死物!不是竹简上的字,不是权贵的工具!”
他指尖戳着简上“棺椁”二字,指甲盖泛白,“丧礼本是慎终追远,如今呢?棺椁要‘太庙认证’,殓布要‘束帛之献’,乐师要‘役捐’!生者卖儿,死者裹草!这是礼?是饕餮!”
他合简时,声响像惊雷:“是冻土上最臭的疮!”
讲堂内一片死寂,唯有粗重的呼吸声。孔丘对当下丧礼“吃人不吐骨之饕餮”、“冻土疮疤”的怒斥,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弟子心上。
十岁的孔鲤脸色苍白如纸,小小的身体在崭新的儒服下微微颤抖。
父亲口中那血淋淋的“吃人”二字,在他幼小的心灵撕裂出一道惶恐的裂隙。
他下意识地望向跪坐在不远处的表叔颜路,悄悄挪动膝盖,凑近颜路,伸出冰凉的小手,轻轻扯了扯颜路的衣袖。
颜路低头,对上孔鲤那双盛满困惑与恐惧的大眼睛。
孔鲤踮起脚尖,凑到颜路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怯生生地问:
“表叔……阿父说……丧礼吃人……那我们‘信义铺’的钱箱里……那些铜币……是不是……是不是也吃人了?”
颜路抱着颜回的手臂猛地一僵,他低头看着孔鲤那双纯净得不染尘埃、此刻却盛满了对孔家财富来源最首接、最尖锐质疑的眼睛,仿佛被那目光烫了一下。
这极致的反差与诘问,让这位历经实务、早己见惯冻土寒凉的年轻士子,瞬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火交织的刺痛与窒息。
他只能下意识地、更紧地抱住了怀中的颜回,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尚未被玷污的净土,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浪潮——有对夫子理念的认同,有对现实污浊的无奈,有对家族生计的忧虑,更有一种被孔鲤天真话语瞬间戳破的、成年人世界难以言说的虚伪与沉重。
孔鲤没有得到回答,只看到表叔眼中深沉的痛楚和沉默。他小小的眉头紧蹙起来,更加困惑了。那些能让母亲露出笑容、能让家里买新衣、吃好饭的铜币,难道真的……沾着别人的血泪吗?他低头看着自己腰间那枚刻着鲤鱼的玉佩,第一次觉得那温润的光泽,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寒意。
讲堂上的孔丘显然没注意儿子的疑惑,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沉缓下来,却更加坚定:“吾等在此,”他目光灼灼,如寒夜星辰,扫过冉耕、曾点、颜路、孔鲤,以及所有弟子,“非为学得一身繁文缛节,去做那新的、更精致的‘礼器’!去操持那套盘剥生民、吃人自肥的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