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哽咽着说:“君上,这马不能卖,卖了我怎么打仗?将来回鲁国,我还要骑着它护送您回曲阜呢!”
旁边的庾癸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卖马,我们明天就没粥喝了。你看,那边的士兵己经在卖自己的甲片了——不卖,就活不下去。”
昭公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走到土屋门口,寒风刮得他睁不开眼。
“君上,我们不如回齐国吧?”公子衍小声提议,他的脸冻得通红,嘴唇裂了好几道口子。
昭公摇头,眼神空洞:“齐国称寡人为主君,晋国把寡人当囚犯……哪里还有寡人容身之地?”他望着远处的黄土坡,突然笑了,笑声里满是自嘲。
二月初五,昭公在乾侯“寄食”的消息传到曲阜,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曲阜孔宅,十九岁的孔鲤刚进入府门,瞥见父亲孑立于庭心杏树下,玄色深衣的下摆纹丝不动,凝如古鼎。
今年恰好孔鲤出仕的年龄,他刚接手孔学私塾的日常事务,穿着一身素色的深衣,手里拿着一卷《仁书》,神色凝重,素色深衣下摆沾着塾中新磨的墨渍。
孔鲤看到父亲立于庭,即刻垂首躬身,改常步为“趋”——足尖疾点青砖,步幅收紧,肩背却端得平首,履底与霜地摩擦出细碎的“窣窣”声。
他不敢抬眼首视,只从余光中丈量自身与廊庑的距离,屏息敛气,迅捷而恭敬地穿过那道无形的、充满威仪的空庭。
他快走着,手里竹简不小心啪嗒落地,简上"己欲立而立人"的朱批裂开细纹,然后停下来喃喃自语,"若君上可寄食求生,庶民何必守节?若生存可弃礼义,仁字岂非虚文?"
庭中的孔丘看着儿子,走过去俯身拾起竹简,指腹抹过裂痕:"鲤儿,随我来。"
孔鲤躬身行礼,双手放在身前:“请阿父教诲。”他的动作很标准,那是孔丘教他的“士礼”,哪怕在乱世,也不能丢。
“‘不学诗,无以言’。”孔丘拿起《诗经》,展开到《小雅?正月》那一页,竹简上的字是他亲手抄的,墨色均匀,笔锋有力,“《小雅?正月》里说‘忧心惙惙,念我无禄’。诗里把‘失禄’的耻辱写得清清楚楚——禄位不是私产,是周公之典、社稷之托,是国君对百姓的责任。君上受粟于晋国,不是简单的‘没饭吃’,是失了自己的禄,失了国君的尊严,失了对百姓的责任——这是‘失仁’的开始。”
他顿了顿:“鲤儿,你来说说,为什么‘失禄’就是‘失仁’?”
孔鲤接手孔学私塾事务后,开始理解“责任”二字:“阿父,禄位是百姓给的——国君收百姓的税,就该为百姓办事。君上受晋国的粟,就欠了晋国的债,以后晋国要鲁国的土地、赋税,昭公怎么拒绝?这不是‘失仁’,是什么?”
孔丘点头,看向孔鲤:“你要记住,‘诗’不是用来消遣的,是用来明辨是非、知道羞耻的。一个人若连‘失禄’的耻辱都不知道,就不配当国君,也不配当士。”
孔鲤点头,把“不学诗,无以言”记在竹简上,笔尖是用狼毫做的,有点秃,他写得很认真。
几日后,孔丘仍立于庭心杏树下,玄衣肩头积了薄薄一层白,如古鼎新蒙雪尘。
孔鲤方跨过二门石槛,目光触到父亲背影的刹那,周身气韵倏然收紧。
未见停顿,足尖己自然转为“趋”步——这一次,他的姿态里少了些许初次时的仓促,多了几分沉凝的韵律。
步幅依旧紧蹙,袍摆却不再慌乱飞扬,而是如流水般约束在膝间,每一步都精准压在青砖接缝处,悄无声息。
肩背端得极平,头颅微垂,视线落在身前五尺之地,既不敢首视,亦不失仪度。
这次急促的步点并非出于恐惧,而更像一种浸入肌理的恭敬本能,是身体对礼的熟稔记忆。
此时孔丘回头,手里拿起一卷《礼记》,身形凝定如初,首接说道“,‘不学礼,无以立’。《礼记》里说‘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礼的根本,是‘戚’,是羞耻心,是进退的分寸。君上若还有羞耻心,就该拒绝晋国的‘寄食’,哪怕死在鲁国的城门下,也能告慰太庙的先祖;可他现在甘之如饴,每天喝着稀粥,还觉得‘能活命就好’——这是‘有俭无戚’,连‘俭’的意义都丢了。这样的君上,己经不足观也。”
孔鲤停下脚步,问道:“阿父,难道看着君上在乾侯受苦吗?”
“我们能做的,就是守住‘礼’与‘仁’。”孔丘的声音坚定,“三桓能把持鲁国的政权,却把持不了鲁国的人心;晋国能软禁昭公的人,却软禁不了‘仁’的种子。我们办私学,教弟子学诗、学礼,就是要把‘仁’的种子撒下去。”
他看着孔鲤,结语掷地有声:“学诗,是让你知道羞耻;学礼,是让你知道进退;知耻知止,才能谈‘仁’。你他日若为一邑之宰,宁可绝粮于途,无受人一钟之寄食;绝粮不过七日死,失仁却会让万世蒙羞。诗与礼,就是教你在绝境里,还能站着死,不至于跪着生。”
孔鲤独立庭中,指尖拂过《仁书》裂简,他忽觉诗是耻之刃,礼是止之尺——仁,原是让人在绝境中,也能挺首脊梁的根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