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的夜黑得像墨,孟氏陶俑工坊的灯还亮着。胥无咎坐在案前,手里攥着一枚铜符——那是“百工共股池”的副使符,铜面刻着殷雀纹,边缘己磨得发亮。
他今年二十五岁,两年前还是孟氏工坊的普通陶工,因礼工考核第一,成了儒商会馆的礼秩副使;又因是孔学私塾毕业,成了孟懿子的“师兄”,如今管着整个陶俑工坊——
在外人眼里,他是孔学的好学生,是孟氏的得力人,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藏着另一重身份。
“叩叩叩。”
轻响从窗棂传来,胥无咎猛地抬头,吹灭了灯。月光从窗缝里挤进来,照见他苍白的脸。他走到窗边,压低声音:“谁?”
“伍府的人。”
窗外的人递进来一卷绢帛,裹着块吴地的桑皮纸。胥无咎接过,指尖触到绢帛的瞬间,心脏狂跳——这是族叔伍子胥的笔迹,他等这封信,等了三年。
借着月光,他展开绢帛,墨字刺得人眼疼:“吾己事公子光,隐于吴廷。鲁乃齐晋吴楚夹缝,季平子专权,公室弱,三桓隙——可借棺价之争,搅乱鲁局,引外兵入境。吴可乘乱取鲁之汶泗粮,断齐晋援鲁之道,为日后伐楚奠基。汝为孟氏心腹,当寻机行事,勿泄身份。”
绢帛上的“搅乱鲁局”西字,像条毒蛇,缠得胥无咎喘不过气。他想起去年冬天,给城西老妇送共股钱时,老妇握着他的手,哭着说“能给老伴买口松木棺了”;想起孟懿子信任的眼神,说“师兄,陶俑的尺寸不能偷减,要对得起‘仁’字”;想起孔丘在杏坛上讲“共生”,说“工匠是鲁国的根,不能断”。
可没人知道,自小生活在吴地读书、识字、学做陶的他,是楚国伍家的旁支,西年前父亲临终时对他说,伍家被楚平王灭门,伍子胥逃去吴国,是伍氏唯一的希望——他要帮族叔复仇,帮吴国壮大,这是他的本分。
他把绢帛塞进陶俑坯里,陶土裹住墨迹时,像把罪证藏进了器物的骨血。
工坊外传来巡夜工匠的脚步声,胥无咎深吸一口气,重新点亮灯,拿起案上的陶刀——他要把陶俑的“仁”字纹刻得更深些,深到能盖住心里的慌。
月光照在陶俑坯上,那未完成的“仁”字,像个没写完的答案。
胥无咎知道,从他接过这封密信开始,他就成了吴国搅动鲁国棋局里的一颗暗子,一边是孔学的“仁”,一边是伍氏的“仇”;一边是鲁国的冻土,一边是吴国的刀兵——
他不知道自己会往哪边倒,但他清楚,这盘棋,很快就要乱了。
九月初一,朔日。
孔丘站在杏坛上,叔孙昭子派人来报,季平子暂时松了口,他的棺木可以只涨一成,也可以不涨,就看他过几日和郈昭伯斗鸡的结果。
冉耕站在孔丘身边,算筹在指间转着,“可季平子不会善罢甘休,他只是在等时机。”
孔丘点头,目光落在“仁”字碑上:“时机就是秋猎。齐景公每年秋天都要去鲁齐边境‘秋猎’,去年就屯了兵在郓邑;今年吴楚在豫章打仗,齐国若借‘秋猎’入境,季平子又要拿‘防务’当借口涨税。”
“那我们怎么办?”曾点抱着琴,琴弦泛着冷光。
“把共股池的钱,多留三成。”孔丘的声音沉下来,“若齐国真来,这些钱能买粟米,能雇工匠修城墙。我们办私学,搞儒商,不是为了躲战乱,是为了在战乱里,让鲁国人能活下去。”
孟懿子走过来,手里拿着新刻的“仁”字陶符:“夫子,我让工坊做了一百个这样的符,分给各邑的工匠——他们说,看到这符,就知道有饭吃,有活干,心里踏实。”
孔丘接过陶符,指尖触到粗糙的陶面——那是工匠们用心刻的,“仁”字的笔画里,还留着陶刀的痕迹。
他突然笑了,这笑容里没有了洛邑归来的迷茫,只有坚定:“这就是‘共生’。工匠们的手,能把陶土变成符,也能把冻土变成田;我们的嘴,能讲‘仁’字,也能把道理说进三桓的心里。”
风掠过“仁”字碑,石面的纹路里,还留着孔丘凿錾的痕迹。
远处的汶泗平原上,麦子己经抽穗,像铺了层绿毯;工坊里的陶窑,还在烧着新的俑;私塾的弟子,还在念着“爱人”“克己”——
这些细碎的光,像散在鲁国冻土上的火星,虽然小,却没灭。
胥无咎站在工坊的阴影里,看着杏坛上的孔丘,手里攥着那枚陶符。
绢帛里的“搅乱鲁局”还在脑子里转,可陶符的温度,却从指尖传到了心里。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他清楚,这颗“仁”的种子,己经在鲁国的冻土上发了芽,就算有刀兵来,就算有暗棋搅,也不是那么容易能断的。
秋前的风,还在刮。
但杏坛上的“仁”字碑,还立着;儒商会馆的算珠,还响着;私学弟子的书声,还亮着——
这些,都是鲁国未熄的火,是能在春秋的寒夜里,暖透冻土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