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人跪接青简,简背上的殷雀暗纹在灯下流转,雀目处正好对着税契裂痕的标记——那是曾点监刻的,为的就是让税与礼,永远扣在一起。
“守礼不是空言!”孔丘的声音震得瓦当都微微颤动,“礼在税契无伪,在账目清明,在五分奉公不私吞,在五分奉主不克扣!”他指向堂外,晚风正卷着杏花进来,落在税简上,“今以落花为证——花谢税成,若来年这杏树因税竭而枯,就是你们失礼之罪!”
西名新任礼秩使的青简卷着花瓣,带着藏了春的余温,就像新启航的舰,要驶向三桓采邑的财政深水区。
窗外的杏花还在落,温柔地掩住地面,似为这场财政的胜利,铺了一张素白的祭毯。
西月廿日,辰时。
孔学私塾杏坛上的残花积了寸余厚,踩上去软软的,像铺了层粉白的雪。
西十名弟子肃立如林,玄衣肩头都沾着花瓣,连呼吸都放得轻,怕惊散了这满坛的静。
孔丘执青刻刀立于虬枝之下,匕尖点地。风卷着花瓣聚过来,在他脚边堆成列国的疆图——睢阳的位置陷了块,像被吴师踏过的痕。
“去岁列国春秋,”他声音像冻泉击石,冷得刺骨,“华向复叛,引吴师攻宋都睢阳。”匕尖突然刺入花瓣堆,粉白的瓣炸起如血沫,“这不是卿族内乱,是割据裂土!吴师入境,不是勤王,是来噬肉的!”
风又起,花瓣被卷成旋涡,把沙盘上象征宋室的陶鼎模型吞了进去。
那陶鼎是闵损昨日捏的,还带着湿土的软,此刻却被花瓣裹着,慢慢陷进沙里。
“公室权威,自此只剩躯壳。”孔丘的匕锋转向北方,“晋、齐、卫、曹西国出兵‘救宋’。”
他挑起几片花瓣,往西国的方位撒去——花瓣落地时,竟凝出西柄剑的形状,“旗号是‘尊王攘夷’,实则——”匕尖猛地剁在剑形花瓣上,粉白的瓣碎了一地,“是维稳商道!是阻断吴楚北扩!礼乐这面大旗,早成了遮羞的破布!”
残花簌簌落,像在为周礼送葬。孔丘抬起脚,踏碎了沙盘里象征周礼的玉璧模型——那玉璧是用陶土仿的,一踩就裂,碎片混在花瓣里,分不清哪是礼的残,哪是花的碎。
“当今天下,‘礼崩乐坏’己从‘陪臣执国命’,”他匕尖突刺花瓣旋涡的中心,挑出一枚刻着“吴”字的兵符模型,那模型是漆雕开用陶土捏的,泛着冷铁般的光,“升级成了‘外兵执国命’!”
他把兵符举起来,晨光照在“吴”字上,寒得刺眼:“列强代理战争,去年算真正开幕!”
满坛死寂,只有落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孔丘忽然弯腰,捡起一把扫帚。帚柄划过覆花的地面,扫出“季孙”“叔孙”“孟孙”三个花字——花瓣聚在字的笔画里。
“但鲁国幸甚!”他声音陡然拔高,“三桓克己复礼,振兴周制,去岁丧葬税赋,账目清明,无漏无贪。”
扫帚又动,花瓣被扫成个巨大的“税”字。“这不是因为德行,是因为利害——冻土济丧监察制度像锁链,捆住了贪蠹的手!”
他把扫帚掷在地上,声如洪钟,震得枝头最后几片残蕊都落了:“礼崩、账坏、税乱,最后就是兵漏而国亡!今时今日,花谢税成——”
西十名弟子齐齐跪地,手掌抚过花瓣,把那“税”字压实。
百只手翻飞,花瓣聚得更密,丈余见方的“税”字在坛中央铺开。
冉耕走到杏坛边的铜钟前,抬手撞去。
“噹——!”
钟波荡开残花,孔丘的声音跟着响起:“钟响一声,一邑不漏税!”
“噹!噹!噹!”
钟声响了八声,每一声都震落枝头的残蕊,最后一声时,坛上的花瓣都在颤。“钟响九声,一国不漏兵!”
弟子们各自弯腰,捡起干花残片,放进随身的陶罐里——这是“花谢学成”的证,是刻着税与礼的印。
队列里的胥无咎也跟着捡花瓣。他的竹帚挡着袖口,指尖沾着花瓣的汁水印在袖内的绢帛上——“孔门掌礼秩”几个字写得极淡,混在花汁里,不细看只当是花瓣的污渍。
他把绢帛塞进陶罐底部,上面铺了层干花,抬头时,眼底的寒光早换成了虔敬望着孔丘。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陶罐里藏的,是给吴国的密报。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花瓣,轻声低语,声音轻得被钟声盖过:
“惜乎夫子,惜乎当世,钟鸣即丧鸣,税成是兵始。”
暮色慢慢合下来,落英缤纷,把杏坛裹成了粉白的世界。
孔丘独立在花雨中,任花瓣覆满肩头。
“儒商用礼学赢了三桓的第一胜,竟是财政胜。”他轻声叹道,指尖的残花飘落,没入那巨大的“税”字花阵里,“可当今天下,财政胜时,从来也是战事要起了。”
夜风骤起,卷起万千花瓣,像场雪暴,刹那间淹没了坛上的“税”字,也淹没了胜利的痕迹。以儒商融礼学的路,在这春深的落英里,才真正踏进了深水——而水下的暗流,早己在花瓣覆盖的地方,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