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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一位高明的织工,在看似繁复枯燥的礼仪流程中,用“礼”的丝线,不动声色地编织着一张张无形的网。
他的解说,引经据典却深入浅出;他的应对,谦恭有礼却暗藏机锋;他的仪态,沉稳如山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从容。
那些原本带着审视甚至轻蔑目光的外邦显贵,在离开时,眼中往往只剩下惊叹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此子……深不可测。”一位来自郑国的老大夫私下对随从低语,
“谈吐间,古礼如数家珍,应对时,机变如羚羊挂角。鲁国……竟有此等人物?”
孔丘的名字,伴随着“知礼”、“通达”、“少年老成”的评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列国权贵的圈层里荡开涟漪。
他不再是曲阜城那个不起眼的信义丧葬铺伙计,他的名字开始与“鲁国礼乐”、“周室遗风”联系在一起。
这件无形的“金缕玉衣”,在太庙玉阶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光华内蕴,令人不敢小觑。
太庙的光环是虚的,孔丘深知,脚下的冻土才是他真正的根基。
那件金缕玉衣,若无坚实的实业支撑,终会化作泡影。
“顺安”与“信义”的整合,势在必行。
陈老板捧着太庙葬礼分得的沉甸甸银钱,激动得手指都在哆嗦。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知礼”礼生,眼神己从最初的“最佳销冠”到“合作伙伴”,此刻彻底变成了“再生父母”。
“丘……丘礼生!”陈老板的声音带着谄媚的颤抖,“您说怎么干,老陈我就怎么干!合并!必须合并!以后铺子您说了算,我老陈给您鞍前马后!”
孔丘面色平静,只微微颔首:“陈叔辛苦。往后铺子叫‘信义顺安’,您主理前台,丘于幕后统筹。盈亏共担,荣辱与共。”
他抛出的不是空头许诺,而是将太庙葬礼的丰厚利润首接注入新铺作为启动资金,并承诺用“公室礼生”身份带来的高端丧葬业务交给铺子。
陈老板几乎要感激涕零,仿佛看到自己那间半死不活的铺子镀上了一层金边。
桑老拐的反应则截然不同。后院那间弥漫着劣质酒气和腐朽气息的阴暗小屋,成了他最后的堡垒。
当孔丘提出合并时,他那双浑浊的老眼瞬间爆发出困兽般的凶光。
“合并?!放你娘的狗屁!”桑老拐的拐杖狠狠杵着地面,发出空洞而愤怒的回响,
“老子开铺子三十年!三十年!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丘小子算什么东西?仗着景公一句屁话,就想吞了老子的心血?做梦!”
他唾沫横飞,试图用积年的市侩经验和虚张声势的怒火压倒对方。
孔丘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被拉得很长,投在桑老拐脚前那片污浊的地面上。
他没有动怒,甚至没有提高声调,只是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老拐,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凌,一字一句,精准地凿进老拐的心窝:
“凭齐侯金口赞我‘知礼’。凭我能让阳子大人点头。凭你那些克扣殓布、虚报香烛、往酒里兑水、往棺材板里塞烂木头的勾当,”他顿了顿,看着桑老拐瞬间煞白的脸,“还能在如今的曲阜城,在阳子大人整顿市肆的风口上,撑几天?”
“阳子大人”西字,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桑老拐浑身一僵,那股虚妄的怒火和倚老卖老的底气瞬间被抽空。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声。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孔丘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却异常挺括的深衣,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太庙熏香的冷冽气息,再想想坊间沸沸扬扬的传闻和阳虎那张冷酷无情的脸……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他像一只被戳破的、瞬间泄了气的肮脏皮囊,颓然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拐杖“哐当”一声滚落在地。
他佝偻着背,双手捂住脸,肩膀无声地耸动,不是哭泣,而是绝望的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