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齐、牟的使者前几天来了,齐国的使者说,要把临淄城外的一百亩田给我试点,还许我‘田师’的爵;牟国的使者说,能帮我开铁矿,造更多铁犁。我还在等他们的回话。”
孔丘心里一紧——齐国的盐铁之利,牟国的地利,都比鲁国强。
齐国去年煮盐三百万斤,一斤盐能换三斤粟,光盐税就够养三万甲士;牟国靠着莱芜铁矿,每年能造十万件铁农具,卖给齐鲁的农夫,赚得盆满钵满。
许衡若去齐或牟,鲁国就没机会了。“许先生,”他上前一步,雪水沾湿了他的深衣下摆,“孟孙氏的采邑中都,在汶水边上,土地比临淄还肥沃,去年刚修了水渠,能改造畎亩之法推行于万余亩旧田,加之铁犁破土之速,耕牛之力,另可开垦新畎亩两万亩,孟懿子、南宫敬叔是我的学生,我去跟他们说,让南宫敬叔当中都宰,配合您试点——您要多少铁,多少牛,孟孙氏都能给;您的弟子,只要能教农夫耕织,就封‘田师’,跟士同爵,不用看出身。”
许衡还没回答,远处传来马车声——轱辘碾过积雪的“咯吱”声越来越近,一辆黑漆马车从雾里钻出来,车帷上绣着齐国的“晏”字纹,金线绣的,在阳光下闪着晃眼的光;赶车的是齐国武士,穿着玄色皮甲,甲片上的铜扣擦得发亮,手里的马鞭一挥,“啪”的一声脆响,惊飞了路边的麻雀。
车停下,下来个白发老人,穿玄端礼服,衣料是上等的丝绸,腰间系着七璜组佩,玉片碰撞的“叮当作响”,透着贵族的傲慢;手里拄着根枣木杖,杖头刻着“权衡”二字,是齐国老执政晏子——七十岁的人,背还没驼,脚步却比年轻人还稳,目光扫过实验田的沟洫,又落在孔丘身上,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夫子也来抢人才?鲁国连庶民的口粮都不够,拿什么养许子的‘畎亩法’?是靠卖纸棺的钱,还是靠收丧仪券的利?”
许衡站在两人中间,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着铁犁的犁铧——他上个月见齐国使者时,使者给他看过临淄的盐仓,堆得像小山一样,说只要他去齐国,每年能分他一万斤盐,够他卖一辈子;牟国使者则给了他一把铁矿的钥匙,说莱芜西坡的铁矿,随便他采。
晏子先开口,声音带着齐国贵族的居高临下:“许子,齐有海王之利,莱芜铁山一半归齐,每年能造二十万件铁农具;鱼盐之饶天下无双,一斤盐能换三斤粟,去年卖盐赚的钱,够买一百万石粟。你去齐国,我请齐侯封你为‘田师’,赐千亩地、百户仆役,铁犁、耕牛、冶铁的工匠都由官给,三年增粟百万石,你就是齐国的功臣,子孙世代有禄,比去鲁国强百倍。”
他转向孔丘,语气更尖刻,像把刀在刮骨头:“鲁国的丧礼,我早有耳闻——衣衾要三重,棺椁要两重,送葬的人要百数,家人还要庐墓三年。丁壮不在家耕地,妇孺不在家纺织,把好好的金玉埋进土里,把辛苦赚的铜币花在死人身上。许子的垄耕之利,早晚被这些厚葬吞了,还试点什么?试点让农夫种粟给死人办丧礼吗?”
子路听得火冒三丈,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刚要开口,孔丘按住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丧仪成本册》——封皮是麻布的,写着“儒商会馆济丧流水账”,里面的字迹是孔鲤写的,工整得很。他翻开“仁俭安魂”那页,指着上面的记录:“晏大夫说的是‘失礼’的厚葬,不是鲁的‘礼’。《仁书》云‘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去年昭公葬礼,我们用梓棺楠椁,却公开成本,盈利五成入济丧基金,去年帮三百户庶民办丧礼,每户补二十枚铜币,省了私葬乱埋的治理费——曲阜西市的老农夫王二,母亲死了,凑不齐八十枚铜币,我们用基金补了二十枚,还派弟子帮他糊纸人,他今年开春就能去中都种垄田,这难道是‘耗财’?”
他又拿出一卷竹简,是去年各国使者的评语,翻到齐卿高昭子那页,读道:“高大夫说‘简仪而不简心,鲁以寸榫夺千军之威。梓棺虽贵,却贵得值;陶礼器批量烧制,成本可控;玄纁织物用的是叔孙氏的麻布,没花冤枉钱——夫子把丧葬业,做成了‘仁’的生意,比齐国的盐铁商还高明’。晏大夫若不信,可去齐都问高大夫,也可去曲阜问王二,鲁国的丧礼,不是耗财,是养‘仁’;不是让庶民破产,是帮庶民体面。”
晏子的玉璧响了一下,脸色沉了沉:“就算丧礼不耗财,齐国三年能让民富,鲁国要五年,孰快孰慢?难道要让庶民饿着肚子等五年,学你的‘礼’?”
“快的是利,慢的是仁;快的是公室富,慢的是庶民富。”孔丘走到垄台前,用脚踩了踩垄土,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晏大夫说‘仓廪实而知礼节’,可齐国的仓廪,实的是高国鲍田氏的私仓,不是庶民的米缸——田氏用‘大斗出,小斗进’收买民心,却把盐价从二十枚一石提到三十枚,庶民种的粟,换了盐就不够吃,这叫‘民富’吗?鲁国在中都试畎亩点,垄耕增粟的赋税增量,要入‘义仓’,凶年赈灾,丧礼补助,民知耕一畎亩能济己、济人,耕一亩能让母亲死了有松木棺,能让孩子冬天有粟粥,才会真乐耕,才会真知礼。”
“说得好听!”晏子冷笑,“鲁国的士,连粟都吃不上,‘田师’的爵有什么用?许子去鲁国,顶多当个帮农夫修犁的工匠,去齐国,却是大夫待遇,孰轻孰重,许子该清楚。”
“晏大夫错了。”孟懿子和南宫敬叔这时赶来了——孔丘昨天派人骑快马去报信,两人连夜从曲阜赶来,南宫敬叔的深衣上还沾着雪,“中都采邑是我的采邑,试点三年,许先生要多少铁,我从孟孙氏的铁坊调;要多少牛,我从采邑的牧场选;要多少工匠,我让夫子的孔学私塾调木工技的弟子。耕隙时,弟子们来教农夫读《诗》《礼》,垄沟当塾,耕读相资——农夫学会了‘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就知道什么时候种粟,什么时候收粮;学会了‘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就知道怎么待父母,怎么待邻里,这比单纯给爵禄有用。”
他转向许衡,语气诚恳:“许先生的弟子,只要能教农夫耕织,就封‘田师’,在采邑里能当里正,能免徭役,子孙能去孔学私塾学儒商西技,不用看出身——您的铁犁,不仅能种粟,还能种‘人’,这难道不比齐国的爵禄更有意义?”
许衡看着晏子,又看向孔丘,突然想起上个月在曲阜西市看到的场景——一个穿粗布短褐的礼生,正在给庶民教哭腔,“噫嘻”的起调虽然生涩,却透着认真;旁边的仁义铺里,弟子们正在糊纸人,桑皮纸糊得平整。他突然笑了——不是晏子的傲慢,也不是孔丘的温和,而是带着通透的笑:“晏大夫,我要的不是爵禄,是我的‘畎亩法’能真帮庶民。齐国的粟,归高国鲍田氏;鲁国的粟,归庶民。夫子能把丧葬的‘仁’用到农具上,能让庶民学礼又学耕,能让我的铁犁不仅翻土,还能翻出庶民的希望,我为什么不去鲁国?”
他转向晏子,拱手行礼,声音坚定:“齐侯富国,利在府库;夫子富民,利在闾巷。我愿以垄沟为塾,以铁犁为笔,教鲁民耕织,让天下知:耕者也能学礼,礼不在青铜鼎上,不在锦缎衣上,在民心,在垄亩,在能让庶民吃饱饭、办得起丧礼的粟米里。”
晏子的脸色白了白,手指攥着枣木杖,杖头的“权衡”二字被捏得发白。
他看了眼许衡,又看了眼实验田的沟洫,知道再劝也没用——许衡要的,是齐国给不了的“仁”,是能让他的铁犁和礼义结合的“道”。他没再说话,转身登上马车,武士的马鞭一挥,马车轱辘碾过积雪,留下一道深辙,很快消失在山谷里,只留下煤烟的味道,在冷风中渐渐散去。
孔丘握着许衡的手,指尖触到他手上的老茧——那是捶铁、耕地磨出来的,比贵族的玉璧更暖,更实在。
“许先生,”孔丘的声音有些发颤,“中都的农夫,等着您的铁犁;鲁国的庶民,等着您的畎亩法。”
正月廿日,许衡带着二十个弟子、五十具铁犁,跟着孔丘、孟懿子、南宫敬叔去了中都。
中都的农夫听说来了个能让亩产翻倍的农匠,都围在采邑的官署外,手里拿着破旧的木犁,眼里满是期待。许衡没歇脚,当天就去了汶水边上的田,演示铁犁——犍牛拉犁,黑盖土翻起,垄沟整齐如网,一个叫李三的农夫忍不住问:“许先生,这田真能亩产两石?我家五口人,种十亩地,去年才收了十石,够吃不够穿,母亲死了都没敢办丧礼。”
许衡笑着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粮券,是儒商会馆给的:“今年你种十亩垄田,能收二十石,交了税赋还剩十八石,换了铜币,不仅能给母亲补办丧礼,还能给孩子买件新棉衣。儒商会馆还会帮你打造铁犁,义仓能补你二十枚铜币的丧仪费,你再也不用私葬了。”
李三接过粮券,手都在抖——他母亲去年死在冬天,只能偷偷埋在田埂上,连张纸都没烧,现在终于能给母亲办个体面的丧礼了。周围的农夫们也激动起来,围着许衡问东问西,有的问怎么调犁,有的问怎么驯牛,有的问什么时候能学垄耕,雪地里的笑声,比春日的阳光还暖。
孔丘站在田埂上,看着农夫们的笑脸,突然想起辛文子的话:“轻重相权,才能安民生。”
现在,礼葬的“轻”——那八十枚铜币的仁俭安魂,那二十枚铜币的补助,那规整的鲁哭腔;垄亩的“重”——那三寸宽的铁犁,那三尺高的垄台,那两石的亩产,终于在中都的田地上合在了一起,铁犁翻起的不仅是黑土,还有庶民的希望和儒商的“礼-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