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仪式过程,如同秋末的溪流,清冷、端肃而庄重。
宾客们不时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低声议论着:“真乃知礼之人…”
整个婚礼现场,更像一场庄严的彩排,一次对古老礼制的公开宣演。
秋嫁夏生,鲁昭公十年(前532年)春末夏初,亓官氏诞下一子。
消息传出,并未在曲阜掀起太大波澜。
首至一驾并不起眼的宫车停在了孔丘宅院门外,一名内侍手持漆盒,面无表情地传达了一个简短的口谕:“君上闻仲尼得子,赐鲤一尾。”
这一年,孔丘正好二十而冠,三月他去颜家特别邀请颜襄以孔丘姑父为他授字“仲尼”。
木盆被端了上来,清水之中,一尾青背金鳞的鲤鱼奋力扭动着身躯,尾鳍拍打水面,溅起细碎的水花,在秋日的阳光下,折射出刺目而冰冷的光芒。
满室皆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条鲜活挣扎的鱼上,又惊疑不定地偷瞄向孔丘。
一条活鲤!
依周礼:天子太牢(牛羊豕),诸侯食牛,卿食羊,大夫食豕,士食鱼炙(烤鱼),庶人食菜。
国君赐下活鲤,而非烹制好的鱼炙,其意味耐人寻味。
是取其“鲤跃龙门”的吉祥寓意?
还是最首白地暗示——承认其“士”的身份?
亦或只是深宫中那位权柄旁落的国君一次心血来潮、无足轻重的赏玩?
孔丘站在原地,目光死死锁住盆中那闪耀的金色鳞片。
胸腔里仿佛有岩浆奔涌,几乎要冲破他冷峻的面容。
六年来的挣扎、算计、屈辱、奋进……无数画面在他脑中飞速闪过。
阙里丧礼的顿悟,桑老拐的咒骂,太庙玉阶的寒光,陋巷的潮湿,颜路的沉静,婚礼的庄重……
最终都凝聚在这条奋力挣扎、闪耀着冰冷金光的鲤鱼身上。
这并非温暖的关怀,而是冰凉的、却重若千钧的官方认证!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激荡死死压回心底。
上前,躬身,双手极其平稳地接过那只沉甸甸的木盆,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和水波的微颤,让他每一个毛孔都在战栗。
他转向鲁宫方向,依最标准的士礼,深深一揖,动作缓而沉,如同慢放的青铜铭文。
起身,转向榻上怀抱婴儿、面色苍白又带着一丝惶惑的亓官氏。
他的声音出口,竟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异乎寻常的平静,每个字都像冰珠落地,清晰无比:
“此子,名鲤。孔鲤。”
孔鲤!
以国君赐物为名!
室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着的、混杂着惊叹与恭贺的吸气声。
所有人都明白这个名字的分量。
这是将这份来自最高处的、哪怕仅是象征性的恩宠,彻底焊死在血脉之上!
是将“士”的身份,以最无可争议的方式,公开镌刻于宗谱!
“野种”的污名,在这一刻,被这条御赐的金鲤彻底冲入历史的阴沟,再无翻身可能。
那件他耗费六年心血,以儒商为底,攀附颜氏为骨,联姻亓官为纹,苦心编织的无形金缕玉衣,终于在这一刻,被这条突如其来的鲤鱼,注入了最权威、最耀眼的光辉,彻底凝实,披挂于身,熠熠生辉,再非虚物。
亓官氏抱着怀中柔软幼小的婴儿,听着丈夫那冰冷而决绝的命名,看着木盆里那条仍在徒劳挣扎、闪耀着不属于自身光芒的鲤鱼,心中猛地一悸,先前分娩的疲惫与喜悦瞬间被一股更深沉的、冰冷的寒意所取代。
她出身礼官世家,太明白“礼”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