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少年,扛着母亲的薄棺,立于繁华路口,追问一个死去多年、被彻底遗忘的父亲的葬地。荒诞的黑色幽默,在尘土飞扬中无声上演。
夕阳将他影子拉得细长,倔强如插进冻土的断戟。
终于,一辆破旧辇车停下。推车的老媪,头发枯草般灰白,脸上沟壑纵横如冻土龟裂。“你……是叔梁大夫的儿子?”声音沙哑,磨过粗粝砂纸。
“是!小子孔丘!敢问老媪,可知家父葬处?”孔丘眼底幽火一跳。
老媪浑浊的眼珠转动,叹气,枯枝般的手指指向东北:“防山……东麓,泗水拐弯那坡地……我儿輓父,当年抬棺人之一……那坟……荒了多年了……造孽……”她摇着头,推车蹒跚,没入暮色人流,如一滴水汇入浑浊的河。
孔丘对着那消失的佝偻背影,深深一揖。
扛起棺木,转身走向东北。夕阳余晖给他孤独的背影镀上凄冷的金边。
防山的风,如钝刀刮骨,泗水拐弯处,荒坡上,野草荆棘如贪婪的饿鬼,吞噬着一座低矮土坟。
无碑无石,荒凉如被世界彻底遗弃的角落。这就是父亲叔梁纥?
那个三岁便逝去、面目模糊的“力士”?他的归宿竟如此不堪?
孔丘放下薄棺。没有锹镐,他用双手在父亲坟旁刨坑。
冻土坚硬如铁,碎石如刃,割破手指,鲜血混着冰冷的泥土,他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沉默地挖掘。
寒风呼啸,卷起砂石枯叶,抽打他单薄的麻衣,额上细密汗珠瞬间被冷风舔干。
暮色西合,深坑己成。他跳下去,小心翼翼将母亲的薄棺安置在父亲朽烂的棺木旁。
冰冷的泥土一捧捧覆盖上去,掩埋了那裹着粗麻布的躯体。没有哭声,没有祭文,只有风在呜咽,如同尼山那晚穿过破窗的呜咽。
当最后一捧冻土拍实,两座低矮的土包并立,像大地两块沉默的伤疤。
孔丘立于坟前,摊开手掌。掌心皮开肉绽,血泥干涸发黑。
他低头凝视这双手——擦洗过无数陌生尸体的手,刻下冰冷“套餐”价目的手,在五父之衢一遍遍叩问的手,此刻刚刚埋葬了母亲的手。
“爹,娘……”声音干涩沙哑,磨过粗粝的喉管,“丘儿……把你们……合葬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荒凉的坟冢,扫过自己染血的双手,最终投向曲阜方向渐次亮起的、象征繁华与冰冷权力的灯火,“地方……是荒了点……但……干净。”
母亲至死不知丈夫葬处,儿子辗转寻得,完成合葬,这命运的闭环冰冷而尖锐。
颜徵在,儒商第一位“职业哭丧人”,用自己潦草的死亡和临终执念,给儿子上了最深刻的一课:生者尚且难寻归处,何况死者?
这荒冢前的无言顿悟,如同一颗带血的种子,深埋进少年心底——
生者的体面尚不可得,死后的哀荣岂非虚妄?
这将在未来长成参天巨木,结出名为“未知生,焉知死?”的天问之果。
此刻,它只是荒山上的一粒带血的草籽。
“等等我。”孔丘的声音在暮色中低沉,却带着淬火后的坚硬,
“等丘儿……有了真正的‘体面’……再来……给你们……修坟立碑。”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两座土包,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下防山。
瘦高的身影融入渐浓的夜色,像一柄淬火重铸的利剑,首指前方那片璀璨而冰冷的灯火。
母亲的死,防山荒冢的冰冷,掌心血泥的刺痛,怀里的银币滚烫——这一切,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年轻的心脏。
那七两白银带来的微末“体面”,此刻薄如蝉翼,一触即碎。
他要更大、更硬、足以碾碎这世道所有轻贱与鄙视的“体面”!
这“体面”,不再是桑老拐坑蒙拐骗的碎银,不再是阳虎施舍般的痛快结账。
它将是权力!是秩序!是能将死亡也纳入精密掌控、能将人心也标定贵贱的、冰冷而坚不可摧的法则!
防山的风,吹不散他眼底幽蓝的野火,反而将其淬炼得更加炽烈。
母亲的遗愿是合葬,他的野心,则是要将整个世界,都纳入他亲手打造的、名为“礼”的恢弘坟冢。
那掌心的血痕,终将化为书写儒商的墨;而防山的冻土,将是他奠基“礼乐江山”的第一抔土。
裂痕己然绽开,儒商之果,将在血与火的浇灌下,绽放出镀金的、沉重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