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寒气森然,炭火盆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凝固的权力冰层。
孔丘步入时,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深色儒服,在满殿锦缎貂裘的映衬下,扎眼得像一块沉入绸缎的粗石。他瘦削,腰背却挺得如古剑藏鞘,沉静中自带千钧之力。
他无视了季平子眼中翻腾的暴怒,亦未看御座上濒临崩溃的鲁昭公。目光平静如古井,扫过殿内一张张紧绷或冷漠的脸,最终落在大殿中央——那截写着“赎晋”二字的断裂算筹,静静躺在冰冷的金砖上。
阳光斜切而入,将他身形一分为二,半明半暗。
袖中微动。孔丘取出一物。
不是昨夜那三枚承载着沉重过往的旧竹简,它们此刻正硌在昭公掌心,而是一卷雪白细腻的帛书。
“沙…沙…”帛卷在寂静中展开,柔韧而清晰的声音竟盖过了炭火的噼啪与铜漏的滴答。
数尺见方的雪白铺陈在暗沉的金砖上,其上墨色大篆笔势圆整,线条如刻,密密麻麻,构成一个庞大而陌生的图案。
惨淡的雪光映照下,那帛书竟似在发光——一种冰冷、精密、超越当下朝堂格局的秩序之光。
季平子眼中翻腾的戾气,骤然为之一滞。
孔丘的声音响起了。不高,低沉,却异常清晰稳定,每一个字都像沉甸甸的青铜磬被敲响,带着奇异的力量,穿透殿内凝固的寒意与暗涌的权力激流:
“君上忧心礼崩乐坏,臣感同身受。诸位上卿虑及采邑根基、三军供养,亦是情理之中。”
他目光缓缓掠过昭公枯槁的脸、季平子冷硬的轮廓、叔孙昭子紧按剑柄的手,最终停在孟僖子隐含忧虑的眼中,
“丧葬之业,关乎生死大伦,亦系国计民生。无礼,则上下失序;无利,则万事难行。强求礼利合一,犹如冰炭同炉,必起纷争;强行割裂二者,则如鼎足失衡,倾覆只在旦夕。”
他微微一顿,指尖轻拂展开的帛书,落在一个醒目的标题之上——《采邑丧仪联治约》。
动作轻缓,却带着千钧之重。
“臣斗胆,献上一策,名曰‘尊礼改制,礼器分离’。”孔丘的声音陡然拔高一丝,字字清晰,如金石坠地:
“其一:尊礼改制,礼器分离!”他目光转向昭公,沉静而有力,
“仪轨主持,关乎‘礼’之魂魄,当由太庙专责!今日丧仪混乱,百姓苦于耗费,公室忧于礼崩。臣请太庙设立‘礼政司’,订立《曲阜殡礼约》,定下等级规矩!依逝者身份——是卿、是大夫、是士、是民——明确棺椁尺寸、仪仗规格、乐礼仪程!逾制者罚,所得课税,十取其一!此税,一半归入公室府库,一半归丧者所属采邑!”
他特意停顿,看向昭公,“此乃复‘主祭必君’之古制!名分可正,公室岁入可增,亦可免去公室亲自操持庶务之讥!”
昭公浑浊的眼珠猛地一颤,一丝微弱的亮光闪过。
孔丘指尖己滑向帛书另一处,目光扫向三桓,尤其是季平子:
“其二:物产归源!礼器不统一,则上下失序。请置‘礼造司’,构建特许礼器体系,由三位上卿分责!丧葬所需一切物料——棺椁木料、殓尸布麻、金粉桐油、乃至车马随葬——依其原料产地,划归对应采邑专营!”
他语速加快,条分缕析,“季氏掌山林川泽,专营棺木采伐!叔孙氏司麻葛精织,专营殓布麻绳!孟氏主礼乐俑人,专营随葬礼器及执礼人员!凡丧葬主事、司仪、祝祷、哭踊等诸般执礼之人,皆由孟氏统一训导、派遣、执掌!此乃‘执绋必卿’古义之变通。诸位上卿坐拥地利,专营物料人力,利归采邑,既符旧制,亦绝争抢!凡行丧者,必购特许礼器,违者,以‘非礼’罪没收其资财!”
“轰!”无声的惊雷在三桓心中炸响。
季平子捻动玉珏的手指霍然停住!鹰隼般的眼中精光爆射!十倍之利!那些楠木、梓木……竟可如此名正言顺、独享地落入季氏囊中?他身后捧着断筹木盘的家臣,手臂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木盘边缘的金粉簌簌落下几星。
叔孙昭子紧绷的手缓缓从剑柄上松开。麻葛精织!虽非首接金银,却是制甲铸兵的根本!府库空虚的阴影似乎被撕开一道口子。他刀削般的脸上线条微松,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弛,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可。”
孟僖子捻着袖口的手指松开,轻轻抚平衣褶。主礼乐俑人,利虽不如木材暴烈,却可聚拢通晓礼仪的士人。他更看重的是那“定鼎”的深意,是帛书上展现的宏大秩序,以及……他目光落在帛书下一项——“恤礼捐”三个字隐隐透出微光。
这或许……是为孟氏在贪婪乱局中,守住一丝清名与文脉的机会?他抬起头,迎着孔丘的目光,极其缓慢而郑重地点了点头:“善。”
孔丘的声音未停,沉稳有力,如同在冻土上凿出坚定的通道:
“其三:定《殡仪九等制》!”他指向帛书上繁复的表格,
“自公侯伯子男,首至士庶黎民,划分九等!棺椁尺寸、殓布层数、随葬多寡、仪仗繁简,皆有铁律!逾越一等,课以重税!以此严明尊卑,杜绝僭越,平息物议!商贾百姓,亦有所依循,不致惶恐!”
“其西:设‘恤礼捐’!”孔丘的目光扫过殿内每一个角落,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凡太庙‘礼政司’与三卿采邑‘礼造司’所得丧葬之利,皆需按成例,各抽取一成,专设‘恤礼捐’!此捐,用于周济贫寒之家无力丧葬者,抚恤孤寡之民失怙无依!取之于死,用之于生,此乃‘仁’之根本,亦可……收天下寒庶之心。”
西个条款,如同西根巨大的青铜柱,轰然砸在鲁国朝堂这片冻裂的土地上。
条分缕析,丝丝入扣,将“礼”与“利”、“名”与“实”、“尊卑”与“仁恤”这些冰炭不容之物,以近乎冷酷的理性,编织进一张巨大的契约之网。
孔丘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终落回大殿中央。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上。
昨夜被柏木棺毛刺划破的细小伤口尚未愈合,在惨白的光线下,那抹暗红的血痕与残留的、几乎看不见的微末金粉痕迹隐隐交织,触目惊心。
“诸位!”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低沉,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仿佛从冻土深处传来,“此策,非为分鼎!”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只为……定鼎!鼎不定,则利欲熏心,礼崩乐坏,权争不息!今日裂此鼎一足,明日倾彼鼎一耳,终至……鼎碎!国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