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新立的“礼”字石碑下,堆积如山的账册散发着墨与竹的冷冽气息。
入夜,唯有儒商会馆斗室一灯如豆,在窗纸上投下他伏案批阅的、山岳般凝重的侧影。
冻土“礼政”蔓及鲁国三年,代价沉甸,如冰棱刺心,他喉间堵着铅块。
这“礼政”权柄,浸透多少膏血?
各地密报如雪片,采邑主逃税伎俩翻新,庶民因“礼价”卖儿鬻女……
指尖划过冰冷的数字,寒意透骨。
这一年,曲阜城内议论“礼崩”与“儒商”之声渐起,不满家族垄断的士族青年,目睹民瘼而茫然的卿大夫庶子,目光渐聚于那位执掌会馆、以“复礼”行“改制”的年轻夫子。
“咚!咚!咚!”
院门被擂得山响,粗暴的撞击声撕裂了沉寂,惊得檐下宿鸦扑棱棱飞起。
八岁的孔鲤惊慌失措地跑向内院:“阿父!阿父!有……有恶客!”
孔丘搁笔,眉峰微蹙。未及起身,院门己被一股蛮力“哐当”踹开!
一个身影逆着门外微弱的天光,矗立在门槛处,来人年约十八,身形挺拔如标枪,一身粗麻短褐,却裹挟着惊人的野性与力量。
最令人侧目的是他头上那顶奇特的冠——竟是用鲜艳的雄鸡尾羽扎成,翎毛怒张,在风中微微颤动,如同燃烧的火焰!腰间悬挂的佩饰更是骇人——
赫然是一对尖锐弯曲的野猪獠牙(豭豚),用粗糙的皮绳系着,牙尖在昏暗中闪着森白的寒光!
他大步踏入院中,步履带风,目光如炬,鹰隼般扫过院内陈设,最终钉在闻声走出斗室的孔丘身上。
那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挑衅,以及一种初生牛犊不畏虎的狂傲。
“你便是孔丘?”青年声音洪亮,带着金石般的铿锵,“曲阜城里传得神乎其神,说什么‘知礼’、‘儒商定鼎’的夫子?”
孔丘立于阶上,一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硬挺的深衣,在夜风中纹丝不动。
他目光平静地迎上那野性十足的眼神,声音沉稳无波:“正是丘。足下何人?所为何事?”
“我?仲由!字子路!”青年昂首,鸡冠羽翎随之颤动,“听说你学问大,本事强!我仲由最不服空谈!今日特来请教——”
他猛地抬手,指向孔丘腰间悬挂的、象征士人身份的、无锋无刃的礼仪佩剑,嘴角勾起一抹狂野的弧度,“夫子可敢与我比剑?!若夫子胜,我仲由二话不说,执弟子礼,拜你为师!”
空气瞬间凝固,孔鲤吓得面无人色。
院内死寂,唯闻夜风掠过鸡冠羽翎的细微“簌簌”声,以及那对野猪獠牙在青年腰间随呼吸起伏的、冰冷的反光。
孔丘目光,缓缓扫过子路头上那顶象征勇武与不羁的雄鸡冠,落在那对充满原始野性的豭豚獠牙上,最后定格在他腰间那柄寒光凛冽、显然饮过血的青铜剑上。
“比剑?”孔丘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夜色,“刀兵相向,争一时之胜败,此乃匹夫之勇,非君子所为。”
“哼!”子路嗤笑,手按剑柄,向前踏出一步,“匹夫之勇?若无此勇,何以护己?何以安人?夫子终日谈礼论道,若遇强人,莫非只靠这无锋的佩剑讲道理?”他语带讥讽,目光灼灼逼视。
孔丘迎着他的锋芒,身形稳如磐石。“勇,固然可贵。然勇而无礼,则乱。”
他目光深邃,仿佛穿透子路狂野的表象,首抵其心,“丘闻,古之君子,临大难而不失其仪,赴死地而不忘其礼。昔者,有君子将死,冠冕将坠,旁人劝其解冠避祸。君子曰:‘君子死,冠不免!’遂正其冠,从容就义。”
他声音沉缓,字字如钟磬,敲击在寂静的院落:“此非迂腐,乃重礼义甚于生死!礼者,人之表,亦心之绳。束发正冠,非为束缚,乃为立身持正,心存敬畏!无此绳墨,纵有拔山之力,不过一莽夫,终为祸乱之源!”
“君子死,冠不免……”子路狂傲的眼神,听到这六个字时,骤然凝滞。
他自幼习武,崇尚力量,视一切繁文缛节为累赘。
可眼前这位夫子,这“从容就义,冠冕不失”的气度,却像一道无形的惊雷,劈开了他心中那堵只信奉力量的墙。一种从未有过的、对某种更高秩序的模糊感知,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