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枚?三年?一成息?”他大手一挥,对钱庄管事道,“批了。息,再减半。”
他倒要看看,这把自己逼到绝境、算无遗策的“利刃”,能否真如主公所期,撕开齐商的重围。
片刻后,颜路带回批贷的木牍,以及阳虎一句冰冷的口信:“虎望仲尼,莫负主公之望,莫负此‘金’。”
孔丘接过批牍,看着那被再次削减的利息,面色如常,只微微颔首。
他清点出一千枚铲币,与自家的一千枚合于一匣。硬币碰撞,发出冰冷而沉实的声响。
他没有欣喜,只感到一股更沉重的压力,如冰水般浸透西肢百骸。
阳虎的“优待”,是期望,更是枷锁。他将所有家当与妻子的嫁妆都押了上去,再无退路。
他起身,将钱匣交给陈掌柜,声音依旧平稳:“购铺,修葺,备货。依计而行。”
利刃出鞘,需寒铁为材,更需重金淬火。
他己将自身与家业,皆投入这熔炉之中。
几个月后,“信义顺安”再度更名为更显凝练的“信义”,并整体搬迁至城南城南闹市。
两间新铺,一左一右,如同两把冰冷的铡刀,斩向市场的两极。
左铺:“士林哀荣大夫归祉”
青砖墁地,虽显陈旧,却透着一丝不苟的规整。推门而入,一股刻意营造的、沉静而昂贵的柏木香气,混合着淡淡的苦艾气息,瞬间将市井喧嚣隔绝于外。
柜台是打磨得光滑如镜、纹理清晰的百年柏木板,其上陈列的素绢细麻,经纬分明,针脚细密如工笔画。
墙上悬挂数幅以墨线精心绘制的“丧仪流程”图,冰冷而清晰地展示着死亡的规范与阶序。
角落,一口厚实的柏木棺样品(非卖品)静置,棺体边缘以金粉描出若有若无的云雷纹,桐油光泽内敛而深沉。
这里的一切,都在竭力营造“肃穆”、“规矩”、“合乎身份”,如同给死亡的冻土表面,覆盖了一层充满希望的、象征秩序的绿意——
死亡在此,是一场需要隆重演绎的“哀荣”表演,是逝者在尘世最后一次,也是最关键的一次盖棺定论。
右铺:“庶人安魂”
门脸依旧寒碜,与左铺仅一墙之隔,却似两个世界。
推门而入,一股混合着劣质桐油的刺鼻气味、陈年霉腐味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属于廉价丧葬的绝望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头发紧,眼眶酸涩。
店内昏暗如墓穴,粗麻殓布、薄杉板边角料、草绳如同垃圾般胡乱堆叠在角落,等待被廉价售出。
柜台是块边缘毛糙、沾满油腻污渍的木板,上面的算盘珠子糊着不明污垢,拨动时发出滞涩的响声。
墙角一口薄皮杉木棺材样品,板材歪斜,缝隙宽得能塞进孩童的手指,无声地诉说着敷衍与廉价。
空气滞重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弥漫着廉价、匆忙与深入骨髓的认命感,如同给冻土表面覆盖着一层冰冷无情的寒霜——死亡在此,是必须尽快掩埋、处理的粗粝现实,是冻土下亟待腐烂、化作养分的卑微草根,容不下丝毫多余的悲悯与形式。
新铺开张,陈掌柜坐镇前堂,红光满面,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如同冰雹砸落,数着雪花银的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而后院帘幕的阴影里,孔丘负手而立,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深不见底。
指尖着一枚新制的柏木名刺,边缘熏着刻意淡雅的柏香,上书“信义”及“知礼传承”西字,冰冷而沉实。
鲤己凿开冻土,但冰层之下,仍是深不见底的寒渊。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