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的儿子,一个陋巷少年,平日里连靠近太庙广场都会被卫兵驱赶,如今竟有机会登堂入室,接触那个他只在族谱旧闻里想象过的世界?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颜路有可能摆脱这陋巷的宿命,意味着颜家这潭死水,或许能借由这条突然出现的支流,重新泛起微澜?
他飞快地算计着。
孔丘的“太庙礼生”身份是实的,其丧葬铺子的红火也是实的。
攀上他,除了那点虚无缥缈的“宗亲”名分,颜家几乎无需付出任何实质成本,却能获得实实在在的、难以估量的潜在利益。
这笔买卖,划算得让他几乎要怀疑眼前年轻人的诚意。
但他毕竟是读过书、经历过起伏的“士”。
他压下心中的激动,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轻咳一声:“孺子有心了。路儿,还不过来谢过你表兄?”
一首垂手侍立、屏息凝神的颜路,闻声上前,对着孔丘,依着父亲平日所教,一丝不苟地行了一个大礼,声音虽还带着少年的清稚,却异常沉稳:“颜路,谢表兄提携。”
孔丘伸手虚扶,目光落在颜路身上。
这孩子眼神清澈,举止安静,眉宇间有种超越年龄的专注与沉静,像一块未经雕琢却内蕴光华的美玉。他心中微微一动。
次日,微雨初歇。颜路换上了一身父亲连夜翻找出的、最好也是最旧的那件深衣,跟着孔丘,第一次踏入了太庙那高耸的门槛。
巨大的廊柱、肃穆的鼎彝、空气中弥漫的古老香火气,以及那些身着华服、举止优雅、谈吐间带着各国口音的贵宾……
一切都让这个陋巷少年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与窒息。
他紧紧跟在孔丘身后,像一只误入琼楼玉宇的幼兽,努力抑制着内心的惶恐与好奇。
孔丘并未过多关照他,只是低声吩咐:“多看,多听,少言。记下各国使臣的称谓、舆服特点、交谈时提及的风物。若有不解,事后问我。”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颜路成了太庙偏殿一角沉默的影子。
他看着孔丘如何引经据典,如何应对倨傲,如何在不卑不亢中维护鲁国的体面;
他看着那些繁复的礼仪流程,如何像精密齿轮一样咬合运转;
他听着那些闻所未闻的国名、地名、奇风异俗……
他惊人的天赋开始显现。
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让他能精准复述出每位使臣的官职称谓和谈话细节;
沉静专注的性格,让他能捕捉到那些被大人们忽略的微妙表情和礼仪疏漏;
自幼在清贫中养成的细致,让他甚至能注意到香炉灰烬的堆积形状与往日不同。
某次,一位卫国使臣在与孔丘交谈时,无意间提及一种名为“宛裘”的皮弁服饰。
孔丘应对如流,事后却微微蹙眉,似乎对此物细节略有存疑。
一旁的颜路忽然低声开口:“表兄,《诗·卫风》有云‘羔裘如濡,洵首且侯’,‘裘之润泽,如濡湿然’,或可佐证卫国裘服尚柔润,其弁或亦与此相关?”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将典故出处、注疏乃至自己的推测连贯道出。
孔丘猛地转头,看向颜路。少年眼神清澈,带着一丝求证的神情,毫无卖弄之意。
那一刻,孔丘在这块“璞玉”身上,看到了远超其年龄的潜质与力量。
他缓缓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激赏:“善。路之细心,胜于丘矣。”
从此,孔丘开始有意识地给颜路布置更具体的任务:整理各国使节名录、核对礼器陈设、甚至在他口述时负责记录要点。
颜路完成得一丝不苟,迅速成为孔丘在太庙不可或缺的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