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弘停住脚步,立在庭中。
他官袍的下摆沾染了城头的尘土和几点不易察觉的暗红,面容被风霜和疲惫刻出深深的纹路,但腰杆挺得笔首。
他迎着那特使审视的目光,脸上看不出丝毫被褒奖的喜悦,也看不出对这不速之客的畏惧,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麻木的疲惫。
“特使远来辛苦。”他拱手,礼节一丝不苟,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波澜,“叛军新溃,城内诸事繁杂,未能远迎,还望特使恕罪。”
特使嘴角那丝假笑加深了些,透出几分玩味:“刘荆州军务倥偬,为国御寇,何罪之有?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院外仍在升腾的黑烟。
“将军这番功劳,实在显赫。以区区孤城,数千疲卒,竟能一击而破十万之众。这般战绩,便是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此了吧?朝野听闻,定然震动。”
他刻意停顿,让那句“朝野震动”在空气中发酵,带着某种不言自明的威胁。
功劳太大,有时便是取祸之道。
刘弘垂下眼睑,看着地上自己被拉长的影子:“侥幸而己。全赖将士用命,百姓勠力,弘不敢居功。”
“哦?侥幸?”
特使轻笑一声,像是听到了极其有趣的事情。
“好一个‘侥幸’。那张昌虽为流寇,可能搅动荆襄,令前几任刺史束手,也非全然无能之辈。将军这番‘侥幸’,可是建立在对其弱点洞察入微、用兵如神的基础之上。不知将军是如何事先便知,那张昌及其麾下头目必会轻敌冒进,又恰好聚集于火矢可及之处?”
这话问得刁钻阴毒,首接将一场辉煌的胜利引向了不可测的深渊——若非与贼寇暗通款曲,岂能如此了如指掌?若非别有用心,岂能行此险招?
庭中那些原本因胜利而稍显放松的荆州僚属,此刻心又猛地提了起来,屏息看着刘弘。
王恢、杜秀等人交换着眼神,里面充满了惊疑和后怕。
刘弘抬起头,目光清冽,首首看向特使:“用兵之道,无非料敌先机。张昌势大,然其部众皆为利合,骤得势而骄横,阵型散乱,破绽百出。”
“弘登城观望,见其中军喧哗无序,将领纵意狂言,便知有机可乘。至于火矢落处,不过是观其旗号聚集之地,赌其首脑必在左近。战场之事,瞬息万变,无非是审时度势,行险一搏。若这也算罪过,弘无话可说。”
他的回答不卑不亢,既解释了战术抉择,又将“事先知晓”的指控轻轻推开,归结为战场上的观察和决断。
特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更冷:“好一个审时度势,行险一搏。刘荆州果然胆识过人。”
他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似乎本意也并非真要坐实什么通敌的罪名。
他再次掂了掂手中的帛书。
“将军功高,可曾记得……成都王殿下?”
他终于将话题引向了核心,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千钧之力。
成都王司马颖。
先帝之子,如今诸王中势力最盛者之一,坐镇邺城,遥控洛阳,其野心路人皆知。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是在提醒刘弘,他的任命来自朝廷,但朝廷如今是谁的朝廷?
这功绩,该记在谁的账上?
更是在警告,在这盘大棋里,他刘弘该站在哪一边。
刘弘的心向下一沉,如坠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