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的宅邸在东市边缘的一条深巷里,三进的院落,虽谈不上豪奢,却也干净齐整,透着商贾人家的殷实。李云被安置在靠近后门的一间厢房。接下来的日子,吕不韦倒也信守承诺,先是遣人送回了足够半年用度的粟米和银钱到云中村,又请了长安城里颇有名望的老郎中为李母诊治,开了方子,抓了药一并送回。李云的心稍稍安定下来,但长安的繁华喧嚣并未给他带来多少欢愉,那日城门的一鞭,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头。
他每日只是沉默地在自己房中擦拭那柄硬弓,或是去后院空旷处反复练习开弓、瞄准。吕不韦几次想带他去见识长安的“花花世界”,都被他冷硬的拒绝挡了回来。长安的锦绣,在他眼中不过是金玉其外。他想要的,是能改变命运的力量,是能让他堂堂正正、不必再向权贵家奴低头的依仗!羽林军、期门军,那些拱卫天子的虎贲之师,才是他眼中唯一的目标。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他一记闷棍。
“恩公啊,”吕不韦搓着手,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尴尬和为难,将一份帛书放在李云面前的小几上,“羽林、期门那边…托人问过了。难,太难了。”他指着帛书上几行墨字,“羽林郎,非公卿子弟、良家子(指有爵位或一定资产、身份清白的平民)不可入。期门军,更是陛下亲卫,非功勋之后或陛下亲点,常人难望项背啊。”
李云的目光扫过帛书,那上面的字他认不全,但吕不韦的话他听懂了。公卿子弟?良家子?功勋之后?这些字眼像冰冷的石块,堵在他的胸口。他来自云中贫瘠的猎户之家,父亲连个最低等的爵位都没有,家徒西壁。他引以为傲的箭术,在这长安城的规矩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那…边军呢?”李云沉默良久,声音有些干涩。这是他最后的退路。长安的锦绣牢笼,他一天也不想多待。
“边军?”吕不韦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有钦佩,也有担忧,“恩公,那可是刀头舔血的地方!匈奴人凶残如狼,每年边塞不知要填进去多少条人命!而且…”他压低了声音,“边军苦寒,升迁更是艰难,远不如长安禁卫风光体面…”
“能杀敌就行。”李云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铁,投向北方。长安的繁华富贵、规矩门第,都与他无关。边塞的风雪、匈奴的弯刀,才是他熟悉的战场。在那里,凭本事挣命,用刀箭说话!
吕不韦看着李云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知道再劝也是徒劳,叹了口气:“也罢!恩公志在沙场,吕某佩服!边军募兵点就在北阙甲第附近的武库外,常年招人。凭恩公这身本事,定能在军中出头!只是…千万保重!”
几天后,清晨。长安城北,武库外的空地上。
这里的气氛与东市的繁华喧嚣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铁锈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几面褪了色的“募”字大旗在风中懒洋洋地飘着。十几张破旧的条案后面,坐着几个穿着赤褐色军服、神情懒散甚至带着点不耐烦的军吏。前来应募的人稀稀拉拉,大多是些面有菜色、体格瘦弱的市井游民或走投无路的流民,眼神浑浊,带着对未来的茫然和对眼前刀兵本能的畏惧。
李云一身干净的青色布衣,背着硬木猎弓和箭壶,腰悬铁剑,挺首如松地站在队伍中,显得格格不入。他那沉稳的气度和锐利的眼神,很快引起了负责登记的一名黑脸军吏的注意。
“姓名?籍贯?”军吏头也不抬,用笔杆敲着粗糙的竹简,声音拖沓。
“李云。云中郡云中村人。”李云声音清晰。
“云中?”军吏终于抬起头,上下打量了李云几眼,目光在他背后的猎弓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猎户?会玩弓?”
“略懂。”李云平静回答。
旁边一个正在用磨石打磨环首刀刀锋的年轻军士嗤笑一声,插嘴道:“嘿,又是山里来的?别以为射过几只兔子山鸡,就能上阵杀敌了!匈奴人的箭,那是能射穿三层皮甲的!就你这细胳膊细腿…”他话未说完,眼神轻佻地在李云身上扫过。
李云没有理会这无聊的挑衅,只是看着那黑脸军吏:“能试弓吗?”
军吏挑了挑眉,似乎也来了点兴趣,下巴朝旁边空地上一排用作箭靶的草垛抬了抬:“喏,五十步,草靶。能三箭中垛,就算你过了。”
李云解下猎弓,从箭壶中抽出三支白羽箭。他走到划定的位置,深吸一口气,目光瞬间变得专注而冰冷,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搭箭,开弓!那柄硬木猎弓在他手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瞬间被拉成一轮的残月!弓弦紧绷如铁!
“嗡——!”
第一箭离弦!快!快到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黑影!
“夺!”一声闷响,草垛中心猛地一颤!箭簇深深没入草靶,尾羽剧烈抖动!
没等众人看清,第二箭己紧随而至!“夺!”紧挨着第一箭的箭杆,再次精准命中靶心!
第三箭!弓弦再震!“夺!”第三支箭,竟分毫不差地钉在前两支箭的箭尾上!三支箭,在草垛靶心处挤成一簇,箭尾的白羽微微颤动,如同开在枯草上的三朵白花!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呼吸之间完成!
刚才还懒散喧嚣的募兵点,瞬间死寂一片!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草垛上紧紧挤在一起的三支箭矢,又猛地转头看向那个面色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少年。
那个磨刀的年轻军士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手中的磨石“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黑脸军吏手中的笔也僵在半空,墨汁滴在竹简上,洇开一团黑污也浑然不觉。
“好…好箭法!”旁边一个老兵忍不住脱口赞道,声音带着惊叹。
黑脸军吏猛地回过神,再看李云的眼神己经完全变了,之前的轻视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璞玉般的惊喜和郑重。他拿起笔,在竹简上李云的名字旁用力画了一个圈,声音也洪亮了几分:“李云!云中郡猎户!弓术甲等!编入…嗯…”他略一沉吟,似乎觉得这样的人才放在普通屯队可惜,“编入前锋营斥候队!明日卯时,北军大营辕门外点卯!不得延误!”
“诺。”李云抱拳,声音沉稳。他收起弓,在周围惊愕、羡慕、甚至带着一丝敬畏的目光注视下,转身离开。长安城的高墙在他身后,边塞的风雪在他前方。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弓弦己开,再无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