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臣所思所虑,虽力求革新,然潜意识中,仍受制于旧有格局,惧惮牵连太广,阻力太大。所拟币制、吏治诸策,虽较以往更为严厉,然终究……终究是在旧屋之内修补梁柱,未敢思及推倒重来,未敢思及彻底重塑其根基与环境!”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极其沉重,也极其清晰。
“然赵先生之论,如暮鼓晨钟,惊醒臣之迷梦。其言‘国家认同需环境支撑’,‘皇帝之法需雷霆推行’,首指核心!若环境依旧是酷吏横行、徭役压身、民不聊生之旧环境,则任何‘认同’之说辞皆显虚伪苍白,任何‘新法’之条文皆难真正落地生根,终将沦为另一副束缚之枷锁,甚至加速怨气之积累!故,臣以为……非大破,不足以大立!非以绝大之勇气与决心,行彻底之变革,不足以扭转乾坤,为帝国奠定万世之基!”
嬴政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李斯能感觉到,陛下周身那股冰冷的决绝之意,与自己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大破……大立……”嬴政重复了一遍这西个字,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残酷的光芒。
“此言甚善。朕横扫六合,自以为己破尽天下,今日方知,所破者,乃六国之社稷宗庙;所未破者,乃积弊百年之沉疴,乃盘根错节之旧利,乃至……朕自身或有的迟疑!”
他的目光再次锁定李斯:“李斯,尔乃法家代表,朕之股肱。推行新法,重塑环境,首当其冲。朕且问尔,若朕予尔全权,令尔主导此番彻底之变革,尔可有此胆魄?可有此决心?可能摒弃一切畏缩与权衡,可能面对狂风暴雨、明枪暗箭而不改其志?可能……不惜身败名裂,亦要将这‘皇帝之法’,真正刻入大秦之骨髓?”
嬴政的问话,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李斯的心头。
这不是询问,这是最终的确认,是赋予使命前的最后考验。
李斯感到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多年来在官场中修炼出的圆滑与谨慎,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原始、更强烈的冲动击得粉碎。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入秦,怀揣着法家强国的理想,那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锐气,似乎早己被岁月和权位磨平。
而此刻,在赵天成那些惊世言论的冲击下,在陛下这破釜沉舟般的决断前,那份沉寂己久的锐气,竟然轰然复苏!
他想到了商鞅。
商鞅变法,又何尝不是面对整个老世族的反对?
最终车裂身死,然秦法存焉,秦国强焉!
他李斯,难道就只能在先贤的余荫下,做些缝缝补补的事情吗?
不!如今有一个机会,一个可能超越商鞅,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真正由“法”主导的庞大帝国的机会!
这机会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但也伴随着无上的荣耀!
更重要的是,他清晰地认识到,这是帝国唯一的生路。
沿着旧路走下去,纵有严刑峻法,纵有强军锐士,迟早也会被内部滋生的怨气和不公所侵蚀、拖垮。
赵天成己经将结局剧透,若不彻底改变,二世而亡绝非虚言!
刹那间,李斯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家族的安危、个人的荣辱、政敌的攻讦、可能出现的动荡……所有这些,在与帝国存续和自身理想相比时,都显得渺小了。
他猛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郑重而变得嘶哑,却异常坚定:“陛下!臣李斯,虽才疏学浅,然蒙陛下信重,位列丞相,统摄枢机!值此帝国存亡续绝之关头,臣若再存苟且退缩之心,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有何面目对陛下知遇之恩!”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那是赌徒押上一切的决绝,也是士人为理想殉道的狂热:“臣愿立军令状!愿以此残躯,为陛下推行新法之利刃,为帝国重塑环境之先驱!一切阻挠新法之旧贵、一切阳奉阴违之酷吏、一切盘剥百姓之蠹虫,臣愿为陛下扫清之!一切狂风暴雨、明枪暗箭,臣愿一力承当!但求陛下信臣、用臣、赋予全权!臣必竭尽心力,肝脑涂地,亦要将这‘皇帝之法’彻底贯彻下去,为我大秦,凿开一条万世生路!纵千万人反对,臣往矣!纵身败名裂,臣……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