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家之学,以人性本恶为基,以刑赏为器,以富国强兵为用。
然赵天成屡言‘黔首无路’、‘根基不稳’……其意所指,难道富国之‘富’,强兵之‘强’,其源头竟不在律法本身,而在律法之外?
此论……颠覆!
赵天成没理会苏公子和章邯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剥开表象的冷酷。
“你们这些庙堂上的人,看历史兴亡,看王朝更替,看的都是啥?天子失德?奸佞当道?异族入侵?或者像李丞相琢磨的,是法度松弛,人心不古?”
他嗤笑一声,枯草茎换了个边。
“浅了!太浅了!都浮在面上。”
“看历史,得看地底下埋着的东西。看那些拿锄头的、打铁的、织布的、跑买卖的,这些人是怎么活着的?他们手里用的家伙什是啥样?地里能刨出多少吃的?身上穿的能不能挡寒?这才是根子!”
扶苏困惑地皱眉:“先生此言……学生不解。黔首耕作、百工劳作,皆为供养朝廷,维系社稷,此乃天经地义。何以……何以成了根子?”
他自幼所学,天下社稷以君王为尊,以礼法为纲,万民皆为供养。
嬴政眼神锐利,不再有驳斥之意,只有深沉的探究:供养朝廷?维系社稷?
然若黔首耕作无粮可出,百工劳作无器可用,商贾流通无货可运,朝廷何以维系?
社稷何以支撑?此狂徒所言‘根子’,莫非意指这供养能力本身?此能力……从何而来?
李斯内心翻涌,脑海当中进行逻辑推演。
民为水,君为舟,法度乃舵。然水之深浅、湍急,非舵手所能凭空创造。
水之枯竭,舟必倾覆。
此‘水’之丰沛枯竭,根源何在?
确系于田亩、百工、商路?
法家之学,是否过于重视‘舵’之精密,而忽略了‘水’之本源?
“天经地义?”赵天成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嘴角咧了一下,“行,那咱们就掰开了揉碎了说。先说一种看历史的法子,我管它叫‘老黄历史观’。”
“这法子,是你们这帮子高高在上的人最喜欢的,尤其是那些读多了古书、自诩清流的家伙。他们觉得,历史就是一部道德经。王朝为啥兴?因为开国君主圣明仁德,礼贤下士,勤俭爱民。为啥亡?因为末代皇帝昏聩暴虐,宠信奸佞,骄奢淫逸。所以,只要皇帝是圣君,大臣是贤臣,天下自然就太平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按这说法,你们大秦为啥能横扫六合?因为始皇帝雄才大略,法度严明,手下有李斯、王翦、蒙恬这样的大才呗。六国为啥亡?因为他们的国君都是昏君,大臣都是饭桶。简单吧?把天下兴亡全系在几个人脑袋上。”
扶苏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从驳起。他想起父皇雄才伟略,自己却常感力不从心;想起六国那些末代君王,确有不少是父祖尚可,自己却荒唐透顶。
赵天成没停,继续道:“第二种,稍微实在点,我管它叫‘刀把子史观’。持这观点的,多是李斯这种掌权柄、管刑狱的,或者王贲、蒙恬这种带兵打仗的。他们觉得,历史就是一部杀伐史。谁拳头硬,谁刀子快,谁就能抢地盘,坐天下。兴,是打出来的;亡,是打输了的。什么道德礼法,都是狗屁,实力才是硬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