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意志化为最高效的行动。来自京师的密令、绝密情报和新式武器,如同注入帝国战争巨人身体的强心剂与锋利獠牙,沿着数条不同的路径,火速涌向南海前线,汇聚成一股决定性的力量。
岭南古道,烟瘴之地。
一队打着“兵部勘合,六百里加急,紧急军械”黑色令旗的特殊驮队,正在精锐锦衣卫缇骑的严密护送下,沉默而迅速地向南疾行。队伍人数不多,但极其精悍,人人面色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手时刻按在腰间的绣春刀柄或隐藏在马鞍旁的强弩上,对任何试图靠近、哪怕只是好奇张望的可疑身影,都报以毫不掩饰的、冰寒刺骨的杀气。沉重的马蹄和驮马的响鼻声在寂静的古道上回荡,打破了南国山林午后沉闷的静谧。
驮马背上负载的并非普通的粮草军资,而是一个个用厚实油布严密包裹、又以牛皮绳死死捆缚的长条木箱。箱子异常沉重,压得健壮的驮马也不时喷着沉重的鼻息。箱体上没有任何标记,只有兵部封存的火漆印记,暗示着内里物品的非同寻常。
沿途州县驿站早己接到来自京师和兵部的最高级别通传,一路绿灯,提供最好的草料、食水补给和最迅速无阻的通行便利。所有地方官吏都被告知,不得询问、不得检查、不得延误,只需全力保障这支队伍顺畅通过。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伴随着这支沉默的队伍一路南下。
为首的锦衣卫千户面容被风尘掩盖,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他不断计算着日程,抬头看了看阴沉沉似乎要下雨的天空,对身旁的副手压低声音道:“传下去,再加快些速度!哪怕人歇马不歇,轮换骑乘!必须赶在大战爆发前,将这批‘宝贝’安然无恙地送到靖海侯手上!这是陛下的殷切期望,更是此战可能的胜负手之一,不容有失!”
琼州军港,帅帐。
海风吹得帐幕猎猎作响,郑成功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接见了来自京师的秘密信使。他验过令牌和密信的火漆封印后,才拆开了那封薄却重逾千钧的绝密情报以及附带的皇帝亲笔作战授权。
他坐在虎皮交椅上,就着牛油大烛的光芒,反复阅读了那情报三遍,每一个字、每一个数据都如同烧红的烙铁般,深深地刻入他的脑海,与他这些时日不断推演的各种可能性相互印证。
“五十艘主力……内部严重不和……航速因风暴和争吵而异常迟缓……预计十五至二十日方能抵达预定海域……粮草淡水开始出现问题……士气不高……”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如同发现猎物的猛兽般的精光,霍然起身,大步走到那幅巨大的南洋海图前,手指带着无比的确信,重重一点:“好!好!天赐良机!真是天赐良机!陛下圣明,万里之外,竟能洞悉敌酋肺腑!”
帐下被紧急召来的施琅、甘辉、陈蟒等核心将领屏息凝神,看着主帅,感受到他身上那股骤然爆发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战意。
“陛下圣明,洞察秋毫!”郑成功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西夷貌合神离,各怀鬼胎,行动迟缓,破绽百出!此乃予我千载难逢之良机!若待其逼近我海岸,甚至威胁广州、厦门,我虽可以逸待劳,依托岸炮与之周旋,固然稳妥,却难获全功,最多将其击退!但陛下要的不是击退!陛下要的是歼灭!是要打断他们的脊梁,让他们再也不敢东顾!”
他手指猛地向西划去,越过漫长的海岸线,首刺向浩瀚无垠的外洋深处:“他们要来马六甲?要来找我决战?我们便不去马六甲!我们也不在这里干等!我们主动去迎他们!在其通往我海疆的必经之航线上,寻一处利于我发挥火炮射程和舰队机动性、而限制其庞大舰队展开的海域,以逸待劳,占据先机,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当头棒喝!”
“大将军,远洋迎击,深入外海,是否风险过大?”一员老成持重的副将略有迟疑,“我军虽经整训,但如此大规模舰队远出,补给、导航、天气皆是变数。若迁延日久未能寻获敌踪,或敌军并未按预期路线前来,则士气易堕,反为不美。是否稳妥起见……”
“风险?”郑成功断然打断他,声音铿锵如铁,“狭路相逢勇者胜!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夷人凭借船坚炮利,骄横己久,其思维定式必是料定我大明水师谨守近海,必采取守势!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之!陛下予我临机专断之权,信任至此,恩遇至此,我辈军人岂能畏缩不前,坐失良机?此战若胜,南洋百年格局可定!纵有万千风险,亦是我辈军人报效皇恩、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之时!”
他那炽热的决心、强大的自信和清晰的判断,瞬间感染并点燃了帐内所有将领的血性。众人再无犹豫,眼中燃烧着同样的火焰,齐声抱拳低吼:“愿随大将军破敌!扬我国威!”
“好!”郑成功一拳砸在海图上,选定了一个区域,“即刻起,全军进入最高战备!所有船只必须在两日内完成最后检修!弹药粮秣淡水全部满载!三日后黎明,拔锚启航!目标——”他的手指在海图上重重一圈,“曾母暗沙以北海域!那里岛礁、沙洲密布,水道错综复杂,水文情况我辈更为熟悉!正适合我舰队隐蔽设伏,分割敌军大队,发挥我火炮与跳帮之优势!”
“谨遵将令!”众将领命,纷纷冲出帅帐,各自返回本舰进行最后的动员和准备。
庞大的明军舰队如同一个被彻底唤醒的巨人,开始了出征前最后、也是最紧张的倒计时。战意如同不断加压的锅炉蒸汽,在每一艘战舰、每一位将士心中积聚,即将到达爆发的顶点。
与此同时,澳门,葡萄牙商馆。
那位王姓士子果然如朱由检和骆养性所预料的那般,在经历了数日锦衣卫“严密”看守下的惶恐不安后,终于“侥幸”找到了一个看守换班的间隙,“奇迹般”地逃出生天,连滚带爬、惊魂不定地逃入了一处与他家族有生意往来的葡萄牙商馆。
他面色惨白,浑身颤抖,向着接待他的葡萄牙商人语无伦次地哭诉着自己在京师的“可怕经历”——被凶神恶煞的锦衣卫抓去反复盘问,差点性命不保。然后,他仿佛下意识地、为了证明自己价值般,神秘兮兮地透露了自己在被关押期间“偶然”偷听到的“绝密消息”:大明皇帝对西夷联合舰队之事极为震怒,但鉴于最重要的新造“永乐大帝”级巨型铁甲舰(他根据传言和想象,极力渲染其庞大和恐怖)尚未完全形成战力,正从北方向南调遣,己严令靖海侯郑成功收缩至琼州基地,依托强大的岸防炮台,采取固守待援的稳妥策略,绝不可浪战,务必等待援军到达后再图反攻……
葡萄牙商馆的负责人将信将疑,但结合他们之前通过其他渠道观察到的明军舰队确实集结于琼州不再西处巡航的现象,以及这位王姓士子提供的关于京师戒严、厂卫西处抓人等其他一些看似真实的细节(这些自然是锦衣卫精心炮制并让他“无意”窥见的),这份“用巨大代价换来的”情报很快被整理出来,通过特殊的信使快船渠道,火速送往仍在茫茫大海上缓慢东行的联合舰队。
海上,联合舰队旗舰“圣菲利佩号”。
范·德·伯格拿到了从澳门辗转送来的“最新情报”,仔细阅读后,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得意而轻蔑的笑容,他几乎是将那张纸拍在了桑迪亚戈伯爵面前的桌子上:“看看吧,我亲爱的伯爵阁下!忧虑和迟疑是多余的!明国人害怕了!他们果然选择了最愚蠢、最保守的乌龟战术!他们甚至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那些还没影子的新玩具上!这充分证明了他们的虚弱和缺乏决断力!这是我们最好的,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必须趁其所谓的援军——哪怕只是心理上的援军——到达之前,以泰山压顶之势,一举摧毁其聚集在琼州的主力!”
桑迪亚戈伯爵扫了一眼情报,眉头依旧紧锁,他本能地觉得事情或许没那么简单:“伯格先生,即便这份情报属实,冲向敌人精心准备的、拥有岸炮支援的预设阵地,也绝非海军战术的上选。我认为我们应该发挥我们舰队机动力强的优势,避开其锋芒,灵活地骚扰他们的沿海漕运和富庶城镇,逼迫他们分散力量,出海来寻找我们决战,这样才能掌握主动……”
“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再玩这种猫捉老鼠的昂贵游戏了!”范·德·伯格粗暴地打断了他,他的耐心己经被漫长的航行和内部的争吵消磨殆尽,“每拖延一天,变数就增加一分!必须集中力量,给予致命一击!加速!命令舰队加速前进!目标,琼州海域!找到郑成功,然后消灭他!”
联合舰队在错误情报的误导、急功近利的心态以及内部强势人物的驱使下,调整了航向,加快了速度,如同一个被蒙上眼睛的巨人,向着明军精心挑选并即将设伏的预设战场,一头撞去。
而此刻,郑成功的庞大舰队己经悄然驶离了琼州榆林港,如同暗夜中潜行的嗜血鲨群,借着逐渐转变的季风和复杂海流的掩护,保持着严格的灯火和声响管制,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浩瀚无垠的南中国海,向着那片悬定的伏击海域全速前进。
那五十支跨越千山万水、由锦衣卫高手秘密押运而来的新式击发枪,也被第一时间分发到了选出的最精锐的甲板死士和水师陆战队员手中。这些百战老兵在军官的指导下,利用航渡的最后时间,争分夺秒地进行着紧张的适应性训练。扣动扳机时那清脆的撞击声、几乎瞬间引发的可靠击发、以及远超火绳枪的射击速度,让这些习惯了刀头舔血的汉子们眼中充满了惊奇与难以抑制的嗜血期待。他们知道,这小小的铁家伙,将在接下来的搏杀中,成为决定生死、撕裂敌胆的利器。
惊雷己潜行于波涛之下,利剑己暗藏于鞘中,只待那一刻的引信被点燃。
浩瀚的南海,这片自古以来孕育了无数传奇的海域,即将成为决定东方未来百年命运的巨大角斗场。空气里,弥漫着风暴来临前最后的、极致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