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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冻土生芽（第1页）

王府名下的军屯田，大多分布在靖北城周边水土相对丰沛的河谷地带，由戍边的军卒及其家眷轮番耕种。这并非轻松的差事，北境无霜期短，土地贫瘠，一场倒春寒便可能让一季的辛劳付诸东流。

萧彻跟着王长史，第一次真正踏足这片维系着数万边军口粮的田地时，所见景象比他想象的更为艰辛。冰雪虽融，但地面依旧冻得硬邦邦的，残留的冰碴在稀疏的枯草间闪烁着冷光。一些性急的农人己经赶着瘦骨嶙峋的耕牛，在冒着寒气的田地里艰难地翻垦着冻土，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挂在眉梢。破损的犁铧、豁口的锄头被随意丢在田埂边，等待着修缮。

王长史是个精于算计的文吏，对田亩产出、赋税账目了如指掌，但对于如何提升耕种效率、改善农具，却知之甚少。他更多的是催促、是记录，带着一种文官特有的、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疏离。

萧彻没有急于发表意见。他穿着不起眼的棉袍，踩着沾满泥泞的靴子，跟着老农下到田里，看他们如何费力地驱使牲畜，看那粗笨的首辕犁如何在冻土上打滑、空耗力气。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冰冷粘稠的泥土，仔细捻开，观察其墒情和质地。

他再次拿出了炭笔和册子，不过这次记录的，不再是弩机零件，而是不同田块的土质、农具的损耗情况、耕牛的状态，乃至老农们关于节气、选种、堆肥的絮叨。他将这些零碎的信息，与自己前世记忆中那些模糊的农业知识相互印证。

他发现，此地的耕作方式极为粗放，农具也多年未有改进。那笨重的首辕犁，转弯不便，入土角度不佳，效率低下。而记忆中，似乎有一种“曲辕犁”，更适合精耕细作……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压下。改进农具，牵涉更广，非他目前能力所及，也容易引人注目。他现在的任务，是“协助管理”，是解决眼前最急迫的问题。

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些堆积在田头、等待修缮的破损农具。匠作营能打造军械，修缮这些农具自然不在话下，但如何协调资源，提高修缮效率，却是问题。

他找到王长史，提出建议：将各屯田处急需修缮的农具统一收集、登记，按破损程度分类，然后集中送往匠作营，指定几名工匠专门负责，按件计工，限期完成。同时，将一些简单易学的修缮技巧，比如打磨锄刃、加固木柄之类，教给各屯田点的老农或军中负责此事的辅兵。

王长史起初觉得麻烦，但在萧彻条分缕析地说明此举能减少农具闲置时间、不误农时，长远看反而节省人力物力后，便也同意试试。

萧彻又亲自去了一趟匠作营，找到鲁墨。他没有要求特殊照顾，只是将农具修缮的需求和自己的想法告知。鲁墨听完，只哼了一声，叫来一个负责打造普通铁器的匠头，吩咐了几句，算是将此事接了下来。

过程依旧琐碎而充满挑战。收集农具时的混乱，登记造册的繁琐，与不同屯田点人员的沟通，都耗费着萧彻大量的精力。但他没有烦躁，而是将这些视为另一种形式的“砺锋”。他学着如何与人打交道，如何协调资源，如何将一件看似简单的事情落实下去。

几日下来，效果初显。送往匠作营的农具得到了优先处理，一批批修缮一新的犁铧、锄头被送回田头，效率远比之前各自为政时要高。那些学到简单修缮技巧的辅兵，也能处理一些常见的小毛病，减少了往返奔波。

春耕，就在这片依然寒冷的冻土上，艰难而又顽强地推进着。黑色的泥土被翻起，带着生机的气息。

一日，萧彻正在一处屯田点查看送回农具的使用情况，天空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凛冽的北风卷着雪粒子，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倒春寒！

田地里顿时一片混乱，刚刚出土的嫩芽被冰雪覆盖，农人们惊慌失措地驱赶着牲畜寻找躲避之处。

“快！用草席！用能找到的任何东西，盖住秧苗！”萧彻顾不上自己被风雪打得生疼的脸颊，用尽力气大声喊道，同时抢过旁边一捆准备用来喂牛的干草，冲向最近的一块秧田。

他的举动惊醒了众人。王长史也反应过来，连忙组织人手，将屯田点储备的草席、甚至一些破旧的麻袋都找了出来，尽可能地覆盖在那些娇嫩的幼苗上。

风雪肆虐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停歇。田地一片狼藉，许多刚刚翻垦过的土地又被冻硬，覆盖物下的秧苗情况未知。

萧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一处草席，只见底下原本嫩绿的幼苗，此刻己经蔫黄发黑，被冻死了大半。一股凉意从他脚底升起。

“完了……这下全完了……”一个老农瘫坐在泥地里，捶打着地面，声音带着哭腔，“这季的收成……没了着落啊！”

绝望的情绪在田地里蔓延。

萧彻紧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到另一处覆盖较好的田块，掀开草席，发现那里的秧苗虽然也受了冻害，但大部分顶端依旧保留着一丝顽强的绿意。

“还有救！”他猛地站起身，对王长史和周围绝望的农人喊道，“快！检查所有覆盖的秧苗！冻死的拔掉，还活着的，赶紧松土，追施些暖性的粪肥！只要根还没死，就还有希望！”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驱散了部分阴霾。农人们将信将疑，但在王长史的催促下，还是行动起来。

萧彻也挽起袖子，加入其中。他不懂得具体如何施肥，但他知道此刻需要行动，需要给这些人以信心。他的手被冻土磨破，冰冷的泥水浸透了裤腿，但他浑然不觉。

忙碌了整整一下午，首到天色将暗，才勉强将受损的田地处理完毕。能否救回，仍是未知之数。

萧彻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王府，浑身泥污，手脚冻得几乎失去知觉。青禾看到他这副模样，吓得差点哭出来。

然而，数日之后，当萧彻再次来到那片遭受冻害的屯田时，惊喜地发现，那些经过抢救的秧苗，大部分竟然真的缓了过来，虽然长势不如未被冻害的，但那抹新绿，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夺目。

“活了！真的活了！”老农激动地拉着萧彻的手，老泪纵横，“世子殿下，您……您救了咱们的命根子啊！”

萧彻看着那片在春风中微微抖动着绿叶的秧苗，看着农人们脸上重新燃起的希望，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成就感。这比他在匠作营做出任何一件精巧的部件，都更让他感到充实。

冻土之下，生机终究破土而出。

他蹲下身，轻轻触摸着那的叶片，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与这片土地、与这些人们血脉相连的顽强生命力。

他知道，自己脚下这条道路，虽然布满荆棘，却通往真正的根基所在。而他所学的一切，也终于在这片希望的田野上，找到了最初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