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泽夜叩之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很快平息,表面未起波澜。但王府内的气氛,却因此事更添三分凝重。李文弼依旧笑容可掬,甚至就此事向萧烈“致歉”,言称张御史“过于尽职”,萧烈自然也是淡然处之,仿佛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然而,试探并未停止,只是换了一种更“风雅”的方式。
一场新雪过后,李文弼邀请萧烈父子至王府花园的赏雪亭品茗。亭子建于假山之上,西面开阔,可俯瞰大半王府景致,皑皑白雪覆盖着亭台楼阁,别有一番肃杀之美。
炭炉煮着泉水,茶香氤氲。李文弼与萧烈对坐,谈论着雪景诗词,气氛看似融洽。萧彻坐在萧烈下首,安静地听着,面前摆着几样精致的茶点,他却并未动用。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李文弼吟诵着前朝名句,感慨道,“唯有亲临此境,方知诗中壮阔。王爷坐拥如此雄奇之地,统率虎贲之师,真可谓国之柱石。”
萧烈微微一笑,拈起茶杯:“李侍郎过誉。守土安民,分内之事罢了。倒是京城繁华,人文荟萃,更令人向往。”
“京城自是不同。”李文弼顺势接过话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安静坐着的萧彻,“说起人文荟萃,晋王殿下近日在府中设‘文华堂’,延请名儒,与京中青年才俊讲论经史,品评时政,风气大开,连陛下都曾赞许。世子年纪渐长,若有暇入京,参与其中,与天下英才切磋,必能受益匪浅。”
又来了。再次将话题引向晋王,引向京城,试图在萧彻心中种下对京城繁华和晋王权势的向往。这一次,更是首接抛出了“入京”的诱饵。
萧彻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些许好奇与向往,看向萧烈:“父王,京城……真的那般好吗?”
萧烈看了他一眼,神色平淡:“京城自有京城的好。然北境乃我萧家根基,责任所在,不可轻离。”他轻描淡写地将“入京”之事推开,既未驳斥李文弼,也明确表达了态度。
李文弼也不坚持,转而笑道:“王爷所言极是。根基为重。不过,世子聪慧,多闻天下事亦是好事。譬如这北境历史,渊源流长,前朝乃至更早,此地诸侯、部族变迁,若能熟知,于理解当下局势,亦大有裨益。”他话锋一转,忽然问道,“不知世子可曾听闻,前朝‘镇北公’李穆之事?”
萧彻心中猛地一凛。来了!真正的杀招,隐藏在这看似学术探讨的问题之后!
镇北公李穆,前朝名将,功勋卓著,镇守北疆数十年,威名赫赫。然而晚年,因其势大,被皇帝猜忌,最终被诬以“私通敌国”、“图谋不轨”的罪名,满门抄斩!这是史书上记载的、与如今靖北王府处境极为相似的、血淋淋的案例!
李文弼在此刻提起李穆,其心可诛!他是在暗示,是在警告,更是诛心之问!他想看萧彻,甚至萧烈,对此事的反应。
亭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煮水的咕嘟声和风雪掠过亭角的呼啸。萧烈的脸色依旧平静,但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了萧彻身上。
萧彻垂下眼睑,似乎在努力回忆,片刻后,他抬起头,脸上带着孩童式的、对历史故事的单纯兴趣:“李穆?小子似乎在杂书上看到过这个名字。说他很会打仗,打了很多胜仗,是个大英雄。”他语气天真,仿佛只看到了英雄的光环。
李文弼眼中闪过一丝得色,正要引导着问下去。
却听萧彻继续用那稚嫩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说道:“可是……书上后来又说,他因为功劳太大,被别人嫉妒,说了坏话,皇帝就不相信他了……最后,好像结局不太好。”他皱了皱小小的眉头,仿佛在为英雄的悲惨结局而感到惋惜和不平,“先生教过,‘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可是,北狄还没有被打跑啊,为什么要藏起弓,煮掉狗呢?小子不太明白。”
他巧妙地将李穆的悲剧,归结于“功劳太大被嫉妒”、“鸟尽弓藏”这个相对中性的历史规律,并用一个看似幼稚的疑问——“北狄未平,为何藏弓烹狗?”——将问题的矛头,从“功高震主必被猜忌”的敏感逻辑,转移到了一个更朴素、更符合当前北境现实的层面:敌人还在,为何要自毁长城?
这一问,看似懵懂,实则犀利!既回应了李文弼的试探,又无声地诉说了靖北王府的委屈与价值——北狄未灭,朝廷若此时猜忌功臣,岂非自断臂膀?
李文弼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他张了张嘴,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他准备好的所有引导和暗示,都被这孩童“天真”的一问,击得粉碎。他总不能当着萧烈的面,去详细解释帝王心术、党争倾轧的黑暗吧?
萧烈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
亭外的风雪似乎更急了些,卷着雪沫扑打在亭柱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萧彻说完,便低下头,继续摆弄着衣角,仿佛刚才只是随口说出了一个自己不解的困惑,再次变回了那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雪亭之中,茶香依旧,气氛却己悄然逆转。
李文弼深吸一口气,勉强恢复了笑容,打了个哈哈:“世子童言无忌,倒是问住下官了。历史变迁,因果复杂,非三言两语能说清。喝茶,喝茶。”
他不再提李穆,也不再提晋王,转而谈论起雪景与茶道。
萧彻安静地听着,心中却如明镜一般。这一局,他凭借对历史的熟知和恰到好处的“稚语”,勉强挡了回去。
但他知道,李文弼绝不会就此罢休。更猛烈的风暴,或许正在这赏雪亭的和风细雨之下,悄然酝酿。他必须更加小心,因为下一次,对方的手段,可能不会再如此“文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