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匠作营,与王府的肃穆规整截然不同。
尚未走近,一股热浪裹挟着煤灰、铁锈和汗水的粗粝气息便扑面而来。叮叮当当的金铁交击声、拉风箱的呼呼声、以及工匠们粗豪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奏响着一曲独属于北境的、充满力量感的乐章。
营门由粗大原木钉成,守卫的兵士验过萧彻的令牌,目光在他年幼的身形上停留一瞬,便恭敬放行。引路的亲卫低声道:“世子,鲁大师的工棚在最里面。”
穿过喧闹的场地,两旁是赤膊挥锤的壮汉,烧红的铁块在锤下迸溅出火星;有学徒吃力地拉着硕大的风箱,鼓动炉火熊熊燃烧;还有人在打磨枪头、鞣制皮甲,一派繁忙景象。无人因一个孩童的到来而停下手头的活计,至多投来一瞥好奇的目光。
最内侧的工棚相对独立,以石砌墙,茅草覆顶,显得更为宽大,却也更加陈旧。棚内光线昏暗,只有中央一座炼炉吐着暗红的火舌,映照出一个正在砧前忙碌的佝偻背影。
那背影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小,穿着一件油渍斑斑、布满灼痕的皮围裙,花白的头发胡乱束在脑后。他正用一柄小锤,极其专注地敲打着砧上一件小小的金属构件,动作舒缓而稳定,每一次落点都精准无比,发出清脆而富有韵律的声响,与外面嘈杂的锤打声迥然不同。
引路亲卫不敢打扰,束手立在棚外。萧彻也静立等待,目光扫过棚内。这里杂乱却有序,墙上挂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有些他认得,更多则不认得。角落堆着些半成品的刀剑、甲片,还有几具损坏更严重的弩机。空气里弥漫着金属、油脂和一种淡淡的、类似硝石的味道。
约莫一炷香后,那佝偻背影的动作停下,将敲打好的零件浸入旁边的水槽,发出“刺啦”一声。他这才缓缓转过身。
那是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像是被风霜与炉火共同雕刻过,肤色黝黑,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蕴藏着两簇永不熄灭的火焰。他的目光首接越过引路亲卫,落在萧彻身上,没有任何恭敬,只有纯粹的打量和审视。
“王爷打发来的娃娃?”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铁器。
萧彻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小子萧彻,见过鲁大师。”他双手奉上那张草图,以及父亲给的信物——一枚玄铁小令。“奉父王之命,前来请教弩机之事。”
鲁墨没接令,只瞥了眼草图,鼻子里哼了一声:“花架子。”他转身走到角落,拎起一具和萧彻拆解过那具差不多的旧弩,随手丢在萧彻面前的木墩上,“认得它吗?”
“制式手弩,射程六十步,破甲乏力,弩机易锈,扳机力逾二十斤。”萧彻流畅地回答,这是他从旧弩和兵书上印证来的信息。
鲁墨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似乎没料到这娃娃真能说出门道。“既知弊端,汝待如何?”
萧彻将自己草图上关于简化弩机、省力杠杆以及带刻度望山的想法,用尽量朴实的语言说了一遍,没有提及任何超越时代的术语,只强调“让新兵更容易上手,让射击更稳当”。
鲁墨沉默地听着,枯瘦的手指在那具旧弩上,偶尔抬起眼皮看萧彻一眼。待萧彻说完,他拿起草图,凑到炉火旁仔细看了半晌,眉头越皱越紧。
“省力?”他忽然嗤笑一声,指着草图上一处,“此处改动,省力三分,弩臂承力却增五分,寻常柘木弩臂,三五次便崩!小子,你可算过?”
萧彻心头一凛,这是他知识盲区。他只知道杠杆原理,却未充分考虑材料的极限。他老实承认:“小子未曾算计材料强度,是小子思虑不周。”
鲁墨又指向那个带刻度的望山:“刻度?战场之上,电光石火,谁有暇细看这鬼画符?且风雨泥泞,如何辨得清?”
“可助新兵速成,”萧争辩道,“且刻度可镂空,内嵌荧光石粉,或可解决昏暗辨识之难?”这是他急智一动,想到的补救。
鲁墨定定地看了他片刻,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忽然,他不再纠缠图纸,转而问道:“弩,何以称‘弩’?”
萧彻一怔,下意识回答:“《释名》有云,弩,怒也,有势怒也。”意为弩蕴含着怒射之势。
“势从何来?”鲁墨追问。
“来自弓臂蓄力,弩机释放。”
“弓臂何以蓄力?弩机何以释放?”鲁墨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如同重锤,敲打在萧彻知识的边界上。关于材料力学、结构力学、甚至基础的物理知识在他脑中翻腾,却难以用此世语言精确表达。
萧彻额头见汗,许多想法在嘴边盘旋,却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具体工艺、材料特性了解得太少,许多“理所当然”的现代知识,在此地可能根基不稳。
见萧彻语塞,鲁墨眼中反而少了几分凌厉,他走到炉边,拿起一把造型奇特的锉刀,在一块铁料上慢慢打磨起来,不再看萧彻。
“回去吧,娃娃。”沙哑的声音伴随着锉刀的摩擦声响起,“王爷的意思,老夫明白。但匠作营,靠的是实打实的手艺,不是纸上谈兵的空想。你这图,留着自个儿玩吧。”
挫败感如同冰水,瞬间浸透萧彻全身。他以为自己准备了足够多,却没想到在真正的行家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腾,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再次躬身:“谢大师指点。小子自知浅薄,空想误事。不知……小子可否常来匠营,观大师与诸位工匠劳作?只观,不语。”
鲁墨打磨的动作微微一顿,并未回头,只有冷淡的声音传来:“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不过,这里不是王府,磕着碰着,火星燎了衣裳,莫要哭鼻子。”
这便是默许了。
萧彻不再多言,郑重一礼,转身走出工棚。外面的喧嚣再次涌入耳中,他却觉得心境与来时己大不相同。
第一次试探性的“造势”,看似失败了。但他知道,鲁墨最后那句默许,以及之前那些尖锐的问题,本身就是一种收获。他戳破了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也为他指明了真正需要学习的方向——这个世界的“实学”。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间昏暗的工棚,那个佝偻的背影在炉火映照下,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塑。
这里,将是他新的课堂。而他要学的第一课,便是忘记自己“知道”什么,重新去认识这个世界的“铁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