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楼的烛火,又一次亮至深夜。
萧彻面前摊开的,不再是经史子集,而是《北狄风俗考》、《靖北斥候行军纪要》以及一些字迹潦草、显然是由前线军士口述记录的遭遇战案例。炭笔在纸上游走,勾勒出北狄轻骑的战术草图——他们惯用的三面扰袭,精准的骑射压制,以及仗着马快,贴脸抛掷套索、短斧的凶狠打法。
“风雪……遭遇……数倍之敌……”萧彻喃喃自语,父亲的问题像一根针,刺入他思维的深处。斥候的任务是侦查与传递信息,非正面搏杀。那么,弩在此时的作用,首重阻敌、制造脱身之机,而非歼敌。
制式手弩射速慢,一发之后,再上弦便需时间,极易被敌人趁机拉近距离。弩箭的威力在五十步外尚可,三十步内若不能一击毙命或重伤敌骑,便意义大减。
他回想起曾在鲁墨工棚角落见过的一种失败品——一种试图连发却因结构复杂、极易卡壳而废弃的“蹶张弩”。又想到老李头抱怨过,为弩箭打造破甲的三棱锥状箭簇格外费时,多数斥候只能用普通的扁平箭簇,破甲能力堪忧。
几个零散的念头,如同风雪中的火星,在他脑中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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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作营角落的冷锻试验仍在继续。张匠人发现,经过反复冷锻打磨的“悬刀”和“钩心”,在模拟测试中,连续扳动数百次后,磨损程度远低于普通部件,扳机力依旧保持稳定。消息虽未张扬,却在几个老匠人中间悄悄流传开来,他们再看萧彻时,眼神里少了几分看待孩童的随意,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郑重。
这一日,萧彻带着几张新的草图找到鲁墨。这一次,图上画的不是完整的弩,而是几个独立的配件。
“大师,”萧彻的声音在叮当的锤打声中显得清晰,“小子查阅斥候战例,有所思。可否请大师过目?”
鲁墨放下手中的活计,擦了擦手,接过草图。第一张图上,画着一个类似小型臂缚的装置,内侧有卡槽,可固定三到西支弩箭,箭簇朝外。
“此为‘箭囊臂缚’?”鲁墨挑眉。
“是。”萧彻解释,“斥候临敌,往往需单手控马,单手执弩。若弩箭置于身后箭囊,取用不便。绑于臂上,或可省却取箭时间,便于快速再装填。”这是他从现代手枪快速装弹具得来的模糊灵感。
鲁墨未置可否,看向第二张图。上面是一种造型奇特的三棱弩箭箭头,但与寻常三棱锥不同,其棱线带有细微的、螺旋状的浅槽。
“这是何意?”
“小子听闻,带血槽的箭矢创口难愈。此箭箭头,若在射出后,能因风阻或中靶力道产生细微旋转,或许……能加剧创口撕裂。”萧彻斟酌着用词,他无法解释空气动力学和弹道学,只能归结于模糊的“或许”。这灵感来源于某些箭矢设计,但加入了更恶毒的想象。
鲁墨盯着那带螺旋浅槽的箭簇图,目光凝住了片刻。他常年与杀戮打交道,瞬间就明白了这小小改动在战场上的潜在威力——这己近乎一种虐杀的设计。他深深看了萧彻一眼,这娃娃的心思,比他想象的更冷,也更狠。
“花巧。”鲁墨最终评价,但并未将图纸丢开,“臂缚易影响手臂灵活,箭簇打磨费工,螺旋之状难以精准,或影响射程准头。”
萧彻心中早有准备,立刻接话:“臂缚可用软皮试制,力求贴合;箭簇可先做少量,由神射手试射,验证其效。小子以为,若能在遭遇战中,抢先一秒上弦,或一箭令敌骑即刻丧失战力,于斥候而言,便是生机。”
鲁墨沉默地将两张图纸叠在一起,用手指敲了敲:“东西,可以做几件样品。但有无用处,非老夫说了算,也非你说了算。”
“需试于实战?”萧彻问。
“嗯。”鲁墨点头,目光投向营外苍茫的远山,“王爷麾下,‘夜不收’最近折了些人手,新补入的崽子们,正缺称手的玩意儿练胆。”
“夜不收”!萧彻心头一跳。这是靖北军中最精锐、也最危险的斥候部队,专司深入敌境,刺探军情,甚至进行斩首、破坏,十不归五是常事。父亲竟允许将这些试验性的装备,先用在他们身上?
这己不是简单的考核,而是将人命与他的“奇思妙想”首接挂钩。成功,或能挽救几条性命;失败,便可能因他这点微末的“改进”而埋骨荒原。
压力如山般压下,让萧彻几乎喘不过气。但他知道,这是他的设计能否得到认可的必经之路,也是他能否真正踏入这个残酷世界规则的第一步。
“小子……明白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鲁墨不再多言,将图纸塞进怀里,转身重新拿起铁锤,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仿佛刚才只是决定打造几件无关紧要的小玩意。
萧彻走出工棚,风雪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他抬头望去,只见一队轻骑正从营外驰入,人人面带风霜,眼神锐利如鹰,鞍鞯上挂着些分辨不清的、深色的物件,带着一股洗刷不掉的血腥与煞气。
那或许,就是刚刚归来的“夜不收”。
他的“箭囊臂缚”和“螺旋箭簇”,将来或许就会装备在这样的军人身上,进入那片吞噬生命的雪原。
知识的重量,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真实而冰冷。他追求的“立锥之地”,其下奠基的,恐怕远不止是铁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