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州府衙的青石地缝里还渗着血,孟楷被两个控鹤军士兵架着,铁甲摩擦的声响在空荡的大堂里格外刺耳。他的发髻散了,一缕染血的发丝垂在眼前,遮住了那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刀疤——那是十年前与沙陀人作战时留下的勋章,此刻却沾着屈辱的尘土。
“放开老子!”他猛地挣脱士兵的钳制,铁链在手腕上勒出深深的红痕,“要杀便杀,哪来这么多废话!”话音未落,他突然撞向旁边的廊柱,想一头撞死,却被眼疾手快的孙二死死抱住。
“孟将军好骨气。”林缚从屏风后走出,玄色战袍上的血渍还没干透。他示意士兵解开孟楷的镣铐,铜锁落地的脆响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敬意,“蔡州城破时,将军在北门亲自擂鼓,力战至最后一刻,这份忠勇,林缚佩服。”
孟楷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正啐在林缚的靴前:“少来这套!老子是大唐的官,死也不会降你们这些反贼!”他的目光像头受伤的狼,扫过堂上悬挂的“齐”字大旗,突然仰天大笑,“想让我孟楷屈膝?除非黄河倒流!”
堂外传来甲胄碰撞声,黄巢披着龙纹披风走进来,身后跟着的黄揆眼神阴鸷,手里还把玩着孟楷的佩刀——那刀鞘上镶嵌的宝石被他抠了下来,留下几个丑陋的窟窿。“哦?黄河倒流?”黄巢的指尖划过案上的蔡州舆图,指甲在“北门”的位置掐出深深的痕,“本王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本王的刀硬。”
黄揆立刻附和:“头领,这等顽固分子留着也是祸害,不如拉出去砍了,给弟兄们下酒!”他作势就要拔刀,却被林缚用眼神制止。
林缚上前一步,对着黄巢躬身道:“头领,孟将军乃蔡州名将,麾下数千亲兵皆是百战余生的精锐。若能收降此人,不仅能得一勇将,更能让天下观望的唐军知道,我义军善待降将,何乐而不为?”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更何况,孟将军久在蔡州,对唐军的布防、粮草虚实了如指掌,这可是千金难换的情报。”
黄揆嗤笑一声:“林缚,你未免太天真了!这等朝廷鹰犬,怎会真心归顺?当心养虎为患!”他将孟楷的佩刀往地上一扔,刀身撞击青石的脆响惊得梁上的灰尘簌簌掉落。
孟楷被这话激得满脸涨红,挣扎着就要扑向黄揆:“放你娘的屁!老子征战十年,杀的沙陀人比你见的流民还多,轮得到你这只会窝里斗的货色教训?”他的铁链在地上拖出火星,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烧穿大堂。
“够了!”黄巢突然拍案,龙纹披风在气流中翻卷。他盯着孟楷看了半晌,突然笑道:“好个烈性的汉子!本王喜欢。”他亲自上前解开孟楷的铁链,铁环落地的瞬间,孟楷反而愣住了,攥紧的拳头僵在半空。
“孟将军,”黄巢拿起案上的酒壶,给两个空杯斟满酒,酒液在杯壁上挂出蜿蜒的痕,“本王知道你忠于大唐,但如今的唐廷,早己不是你拼死守护的模样。宦官专权,藩镇割据,百姓流离失所,这样的朝廷,值得你卖命吗?”
孟楷的喉结滚动,却没说话。他想起去年冬天,朝廷的粮饷被宦官克扣,他的士兵只能啃树皮充饥;想起那些被藩镇抓去当壮丁的百姓,哭喊声震得营寨的旗帜都在抖。这些画面在酒气里翻涌,让他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
“本王给你两个选择。”黄巢将一杯酒推到孟楷面前,酒液里映出他锐利的眼,“要么,喝了这杯酒,带着你的弟兄加入义军,本王保你还是蔡州兵马统领,以后跟着本王打天下,让百姓有饭吃,有田种;要么,本王现在就放你走,给你一匹马,一杆枪,你再去为那个腐朽的朝廷卖命。”
孟楷盯着酒杯里的酒,又看了看黄巢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野心,有狠厉,却没有鄙夷和算计。他突然想起城破时,义军士兵没有屠戮百姓,想起刚才林缚说的“善待降将”,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突然软了。
“好!”他猛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流进衣襟,“我孟楷敬你是条汉子!从今往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但你若敢像唐廷那样苛待百姓,我第一个劈了你!”他将酒杯重重砸在地上,瓷片飞溅中,对着黄巢单膝跪地,动作虽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黄巢大笑起来,扶起孟楷的手臂:“好!有孟将军这句话,本王就放心了!”他转身对黄揆道:“给孟将军备最好的伤药,再送十坛好酒,让他的弟兄们都安顿好,待遇和控鹤军一样!”
黄揆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却只能躬身领命,转身时狠狠瞪了孟楷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箭。
孟楷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没想到黄巢真的会如此厚待。他想起自己的亲卫还被关押着,连忙道:“头领,我的弟兄们……”
“己经去安排了。”林缚适时开口,递给孟楷一包伤药,“将军先处理伤口,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他的目光落在孟楷渗血的肩胛上,那里是被火药灼伤的痕迹。
孟楷接过伤药,突然对着林缚拱手:“林将军,之前多有冒犯,莫怪。”他虽是粗人,却也看得出,刚才若不是林缚出言相劝,自己恐怕真的成了刀下鬼。
林缚回礼:“将军言重了,都是为了天下百姓。”
接下来的几日,蔡州城里渐渐有了生气。孟楷的亲兵们不仅没受亏待,还领到了新的甲胄和粮食,个个对义军赞不绝口。孟楷更是将自己所知的唐军情报全盘托出,从汴梁的粮仓位置到徐州的守军布防,连哪个将领贪生怕死,哪个将领好色如命,都记得清清楚楚。
“朱温那厮看着粗犷,其实心眼比筛子还多。”孟楷在沙盘上划出徐州的地形,手指重重戳在一个山坳里,“他的主力看着在城外,其实暗哨都藏在这几处密林里,专等咱们中计。”
林缚盯着沙盘,眼神凝重:“将军说得是,我们之前就吃过他的亏。”
黄巢看着两人讨论战术,心里十分满意。他拍着孟楷的肩膀:“有孟将军相助,何愁长安不破!”
孟楷被说得热血沸腾,猛地一拍胸脯:“头领放心,末将愿为先锋,第一个冲上长安城头!”
然而,这和谐的氛围下,暗流正在涌动。黄揆私下里聚集了几个旧部,喝着闷酒:“凭什么一个降将能得到头领如此重用?他孟楷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咱们平起平坐?”
一个亲信附和道:“就是!听说他还敢对统领您不敬,这口气能咽下去?”
黄揆灌了口酒,眼神阴鸷:“等着吧,他蹦跶不了多久。一个粗莽武夫,懂什么权谋算计,迟早会栽在自己手里。”他的目光望向孟楷营房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隐约能听见喝酒划拳的声音,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此时的孟楷正和林缚碰杯,酒液在碗里晃出涟漪。“林将军,我敬你一杯。”他的脸颊通红,眼神却很亮,“说实话,我以前瞧不上你们义军,觉得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现在才知道,你们才是真的想做事。”
林缚笑着举杯:“孟将军过奖了,咱们目标一致,都是为了让天下太平。”他看着孟楷爽朗的笑容,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他看得出黄揆的敌意,也知道孟楷的性情容易得罪人,这场看似融洽的收降,或许从一开始就埋下了隐患。
窗外的月光照进营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孟楷还在说着唐军的布防,声音洪亮,充满了干劲。林缚听着,点头附和,心里却在盘算着如何化解未来可能出现的矛盾。他知道,义军内部的团结,比任何勇猛的将领都重要。
夜渐渐深了,营房里的笑声还在继续。而在暗处,一双双眼睛正盯着这里,像潜伏在黑夜中的狼,等待着出手的时机。孟楷的到来,给义军注入了新的力量,却也打破了原有的平衡,一场新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蔡州的夜色依旧深沉,只有几颗疏星在云层中闪烁,仿佛在预示着未来的波折与动荡。林缚望着窗外的星空,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前路注定不会平坦,但只要大家的目标不变,总有克服困难的办法。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的辛辣在喉咙里灼烧,却也点燃了他心中的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