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军营内,气氛与总兵府截然不同。巨大的喧嚣声浪几乎要掀翻营顶。龙鳞卫押运来的粮饷物资正在有序分发,堆积如山的银锭、铜钱,厚实簇新的棉衣,雪白的精米袋子,让整个军营陷入了沸腾的海洋。
“发饷了!真的发饷了!足额的!”
“新棉衣!厚实!暖和!”
“皇上万岁!侯爷威武!”
士兵们捧着沉甸甸、几乎做梦都不敢想的饷银,抚摸着厚实御寒的新棉衣,粗糙的脸上洋溢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感激。欢呼声、呐喊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长久以来因欠饷、饥寒而低落的士气,在这一刻被这实打实的恩赏彻底点燃,军心大振!
在这喧腾的人海中,一身御赐蟒袍的吴三桂格外显眼。那金线绣制的蟒纹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衬得他本就英武的身姿愈发挺拔不凡。他在亲兵簇拥下巡视着军营,所过之处,士兵们纷纷投来敬畏与艳羡的目光。吴三桂感受着这万众瞩目的荣光,胸中豪情万丈。皇帝亲赐蟒袍,这是何等的恩宠与期许?他目光灼灼,先投向东北锦州方向——那是舅父祖大寿经营多年的根基所在;随即,他更深邃的目光投向了遥远的西南——帝国的心脏,京城。封侯拜将的野望,如同烈火般在他年轻的胸膛里熊熊燃烧。
然而,在军营角落的阴影里,几名跟随祖家征战多年、须发己有些斑白的老将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脸上的喜悦被忧虑取代。
“侯爷封爵,世袭罔替,还赐了铁券…天大的好事啊!”一人低声道,语气却并无多少兴奋。
“好事是好事…可这满桂…”另一人用下巴点了点中军大帐方向,“奉旨坐镇宁远,协理防务?哼,分明是来分侯爷的权,看着咱们的!”
“还有那尚方宝剑…”第三人声音压得更低,“看着威风八面,可你们想想,这玩意儿悬在头上…皇帝他…终究是信不过咱们辽西将门!”
“吴小将军得了蟒袍,你看他那神气劲儿…心气儿更高了…唉,也不知是福是祸…”
“最要命的是龙鳞卫那帮人!”最后一人警惕地扫视着分发物资处那些目光锐利、一丝不苟记录着的玄甲身影,“发饷的时候,眼睛跟钩子似的,盯着咱们的兵册名簿,恨不得把每个兵卒都翻个底儿掉!这哪是护饷,分明是监军!”
他们的议论声细若蚊蚋,自以为隐蔽。却不曾想,在更远处的一个不起眼的军械堆旁,一名看似普通、正在整理马具的龙鳞卫士兵,耳朵微微动了动,低垂的眼帘下,目光锐利如鹰隼。他手中看似无意识地摆弄着马鞍,实则袖中一支特制的炭笔,正悄然在掌心一块薄如蝉翼的密笺上,记录着所见所闻:士兵的欢呼与议论,将领们的神态与私语,粮饷分发的每一个细节,乃至营中各处微妙的氛围…一份详实冰冷的密报,正在这喧闹的军营阴影里悄然成形。
夜色如墨,笼罩着宁远城。祖大寿在城中的私宅内,烛火摇曳,驱不散一室的沉重与寒意。沉重的山文甲己被卸下,但祖大寿脸上并无轻松之色,反而更显疲惫。他坐在太师椅上,面前宽大的紫檀木案头,并排放着两样东西:一方是象征世袭荣耀、沉重冰冷的侯爵丹书铁券;另一方,则是那柄代表着生杀予夺大权、更显森然的尚方宝剑。烛火跳跃,在他刚毅而布满风霜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眼神幽深难测。
一名须发花白、气质沉稳的心腹幕僚垂手侍立一旁,低声道:“侯爷,陛下此番恩典…规格之高,赏赐之厚,可谓前所未有!满饷、封侯、赐券、授剑…桩桩件件,皆是极重之礼!”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然…福兮祸之所伏。满桂坐镇宁远,名为协理,实为分权掣肘,将侯爷您置于前线锦州;龙鳞卫明为护饷,其‘隐鳞’暗哨遍布军营,实为监军之眼;至于这柄尚方宝剑…”幕僚的目光扫过那古朴剑鞘,“…更是双刃之器,锋芒所指,稍有不慎,恐反噬自身啊!皇帝此举,恩威并施,其意深焉。”
祖大寿沉默良久,手指缓缓着冰冷的剑鞘,感受着那上面精细的纹路,仿佛在触摸帝王冰冷的心机。他幽深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皇帝…好手段!”祖大寿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冷嘲,“先是一记雷霆,血洗了京师的勋贵,杀得人头滚滚,铁券熔毁…这是打给天下人,尤其是打给我们这些边镇将门看的‘巴掌’!紧接着,就给我这颗‘甜枣’——封侯赐券,满饷犒军,做足了姿态。最后,还不忘塞个钉子进来——满桂!他这是既要我祖大寿,要我们辽西军替他死死顶住建奴,又怕我祖家在辽西坐大,尾大不掉!”
他端起案上冰冷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要浇灭心头的躁郁,眼神逐渐变得冷硬而决断:
“眼下建奴在关外虎视眈眈,朝廷倚重我等甚深…这侯爵,这饷银,这‘恩宠’,咱们先接着!稳住军心,稳住局面要紧!”
“至于满桂…”祖大寿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弧度,“一个只知道冲锋陷阵的莽夫!皇帝让他待在宁远,那就让他待着!锦州前线,山海关外,真正的战场,还是咱们祖家说了算!让他待在后方,翻不起大浪!”
他目光转向幕僚,语气转厉:“传令下去!告诉下面各营的弟兄!饷银发足了,皇帝给了天大的脸面,谁再敢滋事生非,聚众闹饷,或者私下抱怨朝廷,一律军法从事!绝不姑息!尤其…”他眼中寒光一闪,“…离龙鳞卫的人远点!管好自己的嘴!别让那些‘隐鳞’抓到任何把柄!”
提到吴三桂,祖大寿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至于三桂…皇帝抬举他,赐蟒袍,委重任…是福是祸,现在断言尚早。少年得志,锋芒太露…未必是好事。让他…好自为之!收敛些,多看,多学!”
最后,祖大寿的目光重新落回案头的尚方宝剑上。他伸出布满老茧的大手,猛地握住剑柄,“锵啷”一声,将宝剑抽出了半截!
烛光下,剑身如一泓秋水,寒光流转,映照着他眼中冰冷的锋芒。
“皇帝…”祖大寿盯着剑身上自己的倒影,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更深了,声音低得如同耳语,“你想用这把剑拴住我祖大寿?想用它来威慑辽西,甚至…有朝一日斩向我祖家的头颅?”
“呵呵…”一声低沉而充满危险意味的冷笑在寂静的室内回荡。他手腕一翻,“锵”地一声,将寒光西射的剑身重重按回乌沉的剑鞘之中!
“那就看看…这把剑,最终会斩向谁的头颅!”
宁远城头: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冰冷的垛口上。新任总兵满桂按刀而立,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块历经风浪的礁石。他深邃的目光穿透茫茫风雪,坚定地投向北方——建奴盘踞的方向。在他身后不远处,数名玄甲玄盔的龙鳞卫锐士如同雕塑般肃立,他们的存在,无声地宣告着帝王的意志己深深楔入这座边关重镇。
锦州城上:风雪更急。镇辽侯祖大寿独自一人立于城楼最高处,厚重的貂裘也难挡刺骨的寒意。他粗糙的手掌紧握着冰冷的城墙垛口,目光同样投向关外那无边无际的莽莽雪原,那里潜藏着噬人的猛兽。他另一只手,则紧紧按在腰间那柄尚方宝剑的剑柄之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剑鞘的冰冷透过掌心传来,与风雪之寒交织在一起。
宁远军营(吴三桂营房):烛光摇曳。年轻的宁远团练总兵吴三桂,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方丝绢,擦拭着御赐的蟒袍。金线绣制的蟒纹在烛火映照下熠熠生辉,流光溢彩,映照着他年轻、英俊、此刻却写满野望与勃勃雄心的脸庞。那光芒,仿佛点燃了他眼中名为“未来”的火焰。
沈阳,汗王宫:暖炉驱散了殿外的严寒。皇太极将一份密报轻轻放在案几上,上面清晰地写着“祖大寿封镇辽侯”、“辽西获满饷”、“满桂坐镇宁远”等字样。他深邃的眼眸中不见喜怒,只有一片冰冷的算计。“朱由校…倒真是舍得下本钱。”他低沉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带着一丝嘲讽,“爵位,银子…收买人心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不过…”皇太极嘴角勾起一抹洞悉人心的冷笑,“…人心,尤其是将门之心,岂是区区爵位和银子就能彻底买断的?”他抬头,对侍立一旁的亲信道:“传令睿亲王多尔衮:对锦州的渗透,再加一把火!要快,要准!朕…要亲眼看着朱由校花大价钱打造的这座辽西堡垒,从它最坚固的内部,开始崩裂!”
辽西大地:凛冽的寒风发出尖锐的呼啸,卷起地上厚厚的积雪,形成一片片迷蒙的雪雾,疯狂地掠过宁远、锦州的城墙,掠过寂静的军营,掠过广袤而苍凉的田野。这风雪,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狂暴,仿佛预示着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上,一场更加残酷、更加惊心动魄的风暴,正在这白茫茫的天地间,无声地酝酿、积聚,等待着爆发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