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吾心神剧震,强行收力。
然而已经晚了。
机灵鬼的身体软软瘫倒。那张沾满血污汗水的年轻脸庞上,最后凝固的表情,竟也慢慢拉扯开一个弧度。
一个和他死去的两个同伴一模一样的。
诡异、满足、仿佛在极致美梦中沉沦的,微笑。
昆吾缓缓收回手,看着掌中残留的、混杂着对方血污的灵力微光,又看了看地上三具带着诡异笑容的尸体。死寂的山脚下,只剩下众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和那无声无息、却比任何尖叫都恐怖的微笑。
他沉默地站起身,背对着众人,望向那片吞噬了三条性命的荆棘林深处,只冷冷地吐出三个字,砸在每个人心头:
“等朔云。”
众人看着将军孤绝冷硬的背影,又看看地上那三张令人遍体生寒的笑脸,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无声地、更远地散开了些。
昆吾的身影刚从树梢落下,脚跟还没站稳,压抑的议论声就像被捅破的马蜂窝,“嗡”地一下炸开了锅。
“将、将军……”一个脸绿得跟腌了八百年的咸菜似的士兵,声音抖得不成调,“这鬼地方…邪门得紧啊!连您都…都救不回来人!要不…咱先撤?找找破解的法子再来?”这话像火星子掉进干草堆,瞬间点燃了弥漫在人群中的恐惧。
“对啊将军!这才探个路,眨眼的功夫,三条活蹦乱跳的人命就没了!死得还那么…那么瘆人!”有人立刻跟上,声音发颤,“我们跟胖子他们有啥区别?都是俩肩膀扛一个脑袋!就这么冒冒失失闯进去,会不会也…也那样笑着就没了?”
“将军!兄弟们不是怂包!厄兽巢穴咱也钻过,刀山火海也蹚过!可这次不一样啊!”另一个老兵捶着胸口,脸涨得通红,“以前好歹能见着正主儿,拼个你死我活!这回呢?连个鬼影子都没摸到,兄弟就折在眼皮子底下!您是天神下凡,万毒不侵,可那鬼东西…连您都逼不出来的毒啊!我们进去不是送死是什么?!”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质疑的目光如同针尖,密密麻麻扎在昆吾身上。这些曾追随他出生入死的面孔,此刻写满了对未知恐怖的畏惧和对自身脆弱的不安。
昆吾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动作利落得像一把出鞘的刀,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他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惊惶的脸,声音冷得像冰碴子刮过岩石:
“想留下的,原地待命。”
话音未落,他人已如一道离弦的黑色箭矢,再次射向那片吞噬生命的荆棘林。只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面面相觑的士兵。
荆棘林深处,死寂更甚。昆吾屏息凝神,将腰间却邪取下,狠狠插在入口处的腐土中,剑柄微微颤动,留下一个冰冷的标记。随即,他身影如鬼魅般没入那片扭曲的荆棘丛。
血红色的荆棘像无数干枯的手臂,疯狂地抓挠着他的衣甲,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越往深处,雾气越浓,浓得化不开,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那些诡异的六角血花,从入口处的肆意盛放,到深处的含苞待放,再到最核心地带,只剩下一个个紧紧闭合、如同沉睡恶魔眼睛般的黑色花骨朵。
终于,他在雾气最浓处看到了一点微弱却熟悉的光泽。心脏猛地提起,他定睛看去——
那光泽的源头,赫然是他刚刚亲手插在入口处的却邪!
“果然……”昆吾低语,声音在死寂中消散。这裂谷尸山的凶物,绝非寻常厄兽可比。它盘踞的领域,已自成一界,扭曲空间,惑乱感知,更布下了连他都无法轻易破解的绝毒杀阵。凡人踏足,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拔起地上的却邪,冰冷的白骨剑鞘入手,仿佛传来一声无声的叹息。转身,沿着来路疾退。
刚出林子,便见朔云带着黑压压一片援兵赶到,人人脸上都带着长途奔袭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朔云一眼看到昆吾孤身返回,心头一紧,快步迎上:“将军!里面如何?”
昆吾摇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獠凶险,非比寻常。朔云,你带人,立刻后撤三十里扎营。”
朔云脸色瞬间变得酱紫:“那您呢?!”
昆吾的目光越过他,再次投向那片死气沉沉的尸山深处,眼神锐利如鹰隼:“我再去探一次。营中灵石,还剩几何?能撑几日?”
朔云闻言,脸色更是难看,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艰涩:“将军…扣除兄弟们每日修炼保命所需,库房里…只剩不到三百颗下品灵石了。”他顿了顿,看着昆吾依旧沉静的侧脸,一股巨大的焦虑和无力感涌上喉头,“可…可升山脚下,闻风而来的流民还在源源不断涌来!拖家带口,饿狼崽子似的嗷嗷待哺!将军,我们能猎到的灵石是有限的!可等着张嘴的人…是无穷无尽的啊!”
他猛地抬头,眼中带着血丝和深切的痛楚:“而且…而且真正能引动灵力,独当一面的,除了萧大,就只有北斗和太行…可他们…他们…”朔云的声音哽住,那两位曾并肩作战、意气风发的兄弟陨落的画面再次刺痛神经,“…已经牺牲了!只剩下萧大一人,苦苦支撑着升山大阵!将军,我们…我们救不了那么多人的!杯水车薪啊!”
昆吾的目光扫过朔云身后那些年轻的面孔——都是他临时从新兵中挑出的、稍具灵根的精锐。他们大多只有十六七岁,眼神里还带着未经世事的清澈和对未来的迷茫,支撑他们站在这里的,是山脚下等待的父母妻儿。那眼神,昆吾曾在荒山无数人的脸上见过,那是被逼到绝境后,死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眼神。
“会有办法的。”昆吾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像一块投入沸腾水中的坚冰,瞬间压下了朔云话语中的绝望,“从荒山绝地,到打下升山灵脉,哪一次不是绝境逢生?没有灵石之前,我们不也活下来了?如今不过是一时短缺。驾驭灵力,本就是水滴石穿之功。萧大能做到,”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那些年轻士兵,“你们,也能做到。无非是时间。待尔等皆能引气入体,凝练自身,何愁不能自猎灵石?分配之困,自然迎刃而解。”
朔云看着眼前的少年将军。衣衫依旧整洁,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那双眼睛,历经血火淬炼,却依旧如初见时那般明亮、锐利、目标清晰,仿佛世间一切艰难险阻,都无法在那双眼中留下阴霾。这份近乎偏执的信念和勇往直前的气势,曾无数次带领他们杀出重围。
“将军,我信你!”朔云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忠诚,“可是——”他后面的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昆吾的目光,早已越过他,牢牢锁住了那片白骨嶙峋、死雾弥漫的裂谷尸山深处。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白骨剑鞘,指节微微泛白,仿佛在脑海中推演着千军万马攻伐的路线,计算着每一步踏出的角度和力量。那专注的姿态,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杂音,包括朔云那未尽的、充满隐忧的“可是”。
朔云看着昆吾那再次陷入战略推演的侧脸,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在心底无声地呐喊:
将军啊!我信你能劈开眼前这座尸山!可我怕…怕你冲得太快、太猛,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只顾着照亮前路,却忘了回头看看…看看你身后那些拼了命想跟上你脚步的凡人!
一旦他们力竭掉队,被绝望吞噬…你与他们之间,隔着的就不仅仅是一座裂谷尸山,而是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到那时…矛盾爆发,玉石俱焚,谁还能挽狂澜于既倒?!
朔云望着昆吾那仿佛与手中白骨剑鞘融为一体的孤绝背影,最终,只是将所有的忧虑和呐喊,化作了一声沉重到几乎窒息的叹息,消散在尸山脚下那令人作呕的腐臭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