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院子里已经没了人,雪积了薄薄一层,晶莹着反光着别人家的温馨,倒衬得她有点可怜了。一个拐角后就是她家,她家住在一楼,远远就能看见沙发上有个人影。
毕竟是爸爸,至少也有个人在家等她。戴双在心里叹了口气,快步去敲了敲门,却没人应。
她只得趴到窗子上看,原来是戴强睡着了。她敲着窗户,喊着:“爸爸,醒醒。”戴强还是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她觉得有点奇怪,垫了脚往里面瞅。
戴强睡得很安详。电视机还开着,到了播新闻联播的时间。茶几上是他刚刚看的报纸,边上的烟灰缸里面塞满了烟蒂,他早上一睁眼就要抽烟。还有杯浓茶,戴强就爱喝浓茶,郭卉娟拿了一个戴双淘汰的旧杯子给他用,没过多久里面就有一圈厚厚的茶渍,不管他喝得多浓又或是喝得多晚,也不影响他倒头就能一觉睡到天亮的睡眠质量,让戴双很羡慕。然后是打火机、钥匙、抽纸,然后是一张带着点白色粉末的纸片。
戴双的脑子顿住了。
然后是戴强胳膊上的止血带。
然后是戴强胳膊上因为昏睡过去而没来得及拔下的注射器。
然后是戴双坚持不懈地以某种固定的频率敲着窗户,每敲几下就喊一声“爸爸”。她从新闻联播敲到天气预报唱完歌,戴强也毫无反应。
她感觉自己也像袋子里的饺子一样,热腾腾地装进袋子里捂着,捂潮了又被冻成冰的。这样的饺子再加热,就会变得皮是皮、馅儿是馅儿,稍微用点力,饺子皮就烂了,只能凑合着吃了果腹,没有好吃二字可言。
院子静得可怕,空旷地回荡着她越来越冰冷的声音。她连着叫了半个多小时,大概除了戴强,所有人都听见了,真丢脸。
可她顾不上丢不丢脸的问题。好在别人也都回家了,这个点,正是一大家子团聚吃饺子看电视的时间,谁会注意到这小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像一只叫魂的鬼呢?
再说,丢脸还差今天吗?就算戴强不在,他们家也成天吵架,这个小家属院里,谁不知道他们家那些破事呢?
戴双推开了一点窗户,窗户上放着一盆薄荷,那是上周末她和戴强出去买菜,在市场上买的,她拜托爸爸在她不在家的时候把薄荷照料好。
薄荷显然是没受到什么良好的照顾,叶子蔫蔫的,枝也不如买来的时候密了。虽然没看见烟蒂,但土壤的表面还是能看见一些烟灰的影子。
她使劲把花盆推下去,想着能制造出大一点的动静把戴强惊醒,却只能听到一声闷响,还不如她敲窗户的声音大,只有烟灰被惊醒了,在空中飞舞着。
戴双感觉她的脸很冰。拿手去暖,可手也是冰的,只摸到一片潮湿。
哭什么?她笑了笑,把饺子放上窗台,顺手把窗户关了。
小的时候,她自己在家搜:怎么让犯错的人改好。某百科提问下有人回答说,你不能直接批评他,你可以说“你让我很失望”之类的,要激起人的羞耻心,他就会自己改正的。
于是一次戴强鬼混回家,还没鞋柜高的戴双站在玄关说:“爸爸,你让我很失望。”
戴强听到直接乐了,他蹲下和戴双视线平齐,说:“这话对我来说没用。我早过了会对‘失望’这词有反应的年纪了,小妞。”
我也早过了会对“失望”这词有反应的年纪了,戴双心想。在见识了十七年戴强的无耻之后,要是还能对他抱有期待,失望难道不是必然的结果吗?
她用手背在两边的脸颊上狠狠抹了一下,又揉揉脸,让自己看起来放松点,去敲传达室的门,想借用一下座机电话。因为今天出门时想着戴强在家,她没拿钥匙也没拿手机,本来住校就不允许带手机,回到家后她也不怎么玩,也就没有随身携带的习惯。
拨号的时候,戴双偏过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镜子。她现在看起来很落魄。头发落了雪又化了,看起来湿乎乎的,眼睛也肿肿的,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的,大概是她刚在窗户边蹭了灰。镜子里同样能看到门房一家人热气腾腾的饭桌,和小孩子不时投过来的好奇的眼神,大人刻意地不往这边看,还拍拍小孩子,嘴上训斥着:“吃你的饭。”
她和这温馨的场景格格不入,于是紧绷地站着。一阵忙音过后,电话断了,郭卉娟没接。她刚把电话放回去,门房大娘便问她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大娘很热心,他们一家人都住在门房的一方小小天地里。以前高利贷上门要账,大娘就是用这部座机打到她家里的,那时候也是老两口都不在,只有她一个小孩在家。
大娘着急地说:“高利贷要账的往你家那去了,你自己躲起来,不要开门也不要说话。”
她挂了电话就往屋里跑,躲进了卧室的床底下,那时候到底哭了没哭已经记不清了,只能记得敲门的声音一下大过一下,最后干脆直接用砸的,比平时戴学文和郭卉娟吵架摔锅碗瓢盆的声音可怕多了,吓得她在床下蜷成一团,最后居然睡着了。
有时候她在想,是不是有了很多很多钱,就能变得幸福了?他们家就不会再吵架了,就可以还清戴强欠的钱,还清戴学文和郭卉娟欠的钱,他们一起跑到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们、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家这些破事的地方,重新、好好生活呢?
今天,戴强告诉她不行。他就是一个无底洞,只要他还在,他们家不管有没有钱,有多少钱,都没有任何幸福的可能。
要不,干脆报警吧?
戴双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转而又摇摇头。警察又会把他送去戒毒所,强制戒毒后他又会出来,再进去,再出来……家里那几个钱,哪够他这么折腾?他把戴学文和郭卉娟折腾死了,就该折腾她了,以后她去哪他都会跟着,问她要钱,他要是借了高利贷,人家只会找她还账,她上学他去学校找她,她上班他就会去单位找她,怎么甩都甩不掉,除非他死了……
对呀,他要是死了,这一切不就结束了?
戴双竟认真地开始想,她该怎么杀死他,而不受法律制裁?
那种小药片,戴强每次只用两片,要是再多放两片,会怎么样?他本来就有吸毒史,这种人死于吸毒过量简直再正常不过了,但是这东西从哪买呢?也不知道她小时候戴强带她去的那个小巷子还能不能买到,钱她倒是有,可人家会卖给她吗?再说去那的路也挺复杂的,她只记得个大概位置,记不清到底怎么走了……
她越想越入神,这个谋杀亲生父亲的计划已经快成型了,戴双在想,如果戴强死了,戴学文大概没什么反应,郭卉娟恐怕会难过上一阵,她已经想好到时候要怎么安慰郭卉娟,她要让她向前看,告诉郭卉娟她们家以后再也不用过到处欠钱、成天吵架、天天提心吊胆的日子了,她会好好学习,考一个好大学,再找一个好工作,她会……
“戴双?戴双?你家是出了什么事吗?”戴双回过神,是门房大娘关切的眼神。她连忙说:“没什么事,就是我妈妈喊我去姥姥家,给爷爷奶奶说一声。”
这真不算是个好理由。
戴双谢绝了门房大娘让她留下一起吃饭的邀请,转身出去。她很快就走出了小区大门,身影和夜色融为一体,只留下一串幽魂似的脚印。
隔着一层飞雪,门房大娘挨着窗户看了许久,到底也没看清她往哪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