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曦是被左胸的钝痛拽出混沌的。取心头血的伤口还没愈合,纱布被冷汗浸得发潮,黏在皮肉上,每一次呼吸都像有细针在扎。
他撑着胳膊坐起来,眼前的帐幔晃了晃,才想起自己还在洛阳县衙的内室。萧子良应该醒了吧?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压得喘不过气,又跌回了枕上。
意识又飘远了,这次是上辈子的朱府。红烛高燃,他看着“陈曦”穿着大红嫁衣娇羞的坐在床榻上,当盖头被朱念均掀开时,只见“陈曦”眼里满是羞涩,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可他站在“自己”身后看着一幕又一幕如同走马灯穿梭,看着婆婆摔碎他亲手做的沙棘酥饼,尖声骂“小家子气的玩意儿登不上台面”;看着朱念均搂着小妾进门,对他说“你是正妻,该容得下旁人”;看着小妾抱着孩子跪在他面前。
看着眼前这些闪过他却连半分心疼都没有,反而觉得庆幸。庆幸这辈子没再栽进那段自以为是的“喜欢”里,庆幸这辈子遇见了萧子良,遇见了那个会把暖炉塞给他、会听他絮叨糖水铺琐事的人。
“我为什么会把萧子良和朱念均放在一起比?”陈曦喃喃道。
“陈曦,换他命的,既是‘心头血’,也是你。”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开,像从冰窖深处传来。
陈曦猛地回神,眼前还是熟悉的帐幔,可那声音却像附在耳边:“他活下来了,但关于你的所有记忆,都会被清得一干二净。你此生若见他一次,他便少活一年,祸福相依,这是代价。”
“清得一干二净?”陈曦慌了,他下意识摸向胸口的伤口,那里还在隐隐作痛,是为萧子良取血时留下的痕迹。
他想起萧子良在漕船上讲西域故事时的眼神,想起两人一起采沙棘时萧子良被刺扎到手的窘迫,想起自己写保证书时萧子良无奈的笑,那些画面明明还在眼前,怎么就会被“清得一干二净”?
“只要不见他,他就能平安活下去,对吗?”他的声音发颤,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会忘了你,忘了这段日子,像从未认识过你一样,当大齐王朝的竟陵王,平安顺遂,名垂千史,寿终正寝。”那声音渐渐淡去,只留下陈曦胸口越来越重的钝痛。
外间的烛火跳了跳,映得皇帝萧珩的脸忽明忽暗。他看着床上刚醒的萧子良,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桌角,那里还放着他前日写的密诏,信封上的“绝密”二字格外刺眼,里面赫然写着
“若子良不治,令陈曦陪葬”。
萧子良靠在床头,脸色还有些苍白,眼神却像蒙了层雾,漠然得让人心慌。他看着萧珩,声音沙哑:“皇兄,我……这是在哪儿?身上怎么这么沉?”
“在洛阳县衙,你中了西域的腐心毒,刚救回来。”萧珩松了口气,刚要叫人去请陈曦,却见那道士悄无声息地走过来,手里还拿着沾了干涸血迹的银针,那是取陈曦心头血时用的,压低声音说:“陛下,毒解了,但要求得平安,还需得做一件事。”皇帝萧珩询问的目光扫视着他,道士镇定自若地说道:“若想他长久活下去,必须让他们永世不见。”
萧珩的身子一僵,但很快恢复原样,他的目光落在那根银针上,又看向桌上的密诏。沉默了片刻,拿起密诏,扔进了旁边的炭盆。火光舔舐着宣纸,“陪葬”二字很快蜷成灰烬,被风一吹,散得无影无踪,像从未存在过。
“传朕旨意。”萧珩的声音冷得像窗外的雪,“陈曦救竟陵王有功,赏黄金千两、良田百亩,准他在河南境内任意开设糖水铺,无需缴纳赋税。另,陈曦与子良命数相冲,为保竟陵王平安,陈曦此生永不得踏出河南半步,违者斩立决。再派一支精锐侍卫,‘护’他安全,务必看紧了。”
太监领旨退下时,萧子良突然开口:“皇兄,我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还有……左胸这里,总觉得怪怪的,像少了点什么。”他垂着眼,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左胸,正好和陈曦取血的位置一模一样,却想不起为什么会有这种“空落感”。
萧珩心里一紧,刚要追问,却转头发现那道士早已没了踪影,连门口的雪地上都没有半个脚印,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陈曦是被侍卫的脚步声惊醒的。他扶着墙站起来,左胸的伤口牵扯着疼,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刚要往萧子良的房间走,就听见外间传来萧子良的声音,那声音比中毒前弱了些,却依旧熟悉,让他心头一暖。
可下一秒,萧珩的话就像冰水浇在他头上。
“子良,等你身子好些,皇兄给你赐婚。太傅的女儿知书达理,又懂民事,跟你最配,婚后你们还能一起打理漕运的事,多好。”
“好。”萧子良的声音很淡,没有半分犹豫,甚至带着一丝对未来的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却又理所当然的事。
陈曦的脚步顿住了,像被钉在原地。他扶着门框,从缝隙里看见萧子良坐在床上,目光掠过他的方向,却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没有了之前的温和,没有了之前的默契,只有一片茫然,仿佛他们一起采沙棘、一起喝酒、一起查农税贪腐的日子,从未存在过。
“对了,子良,”萧珩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语气刻意放得轻松地试探道,“这次救你的还有个叫陈曦的百姓,朕已经赏了他不少东西,让他留在河南了,你日后……不用惦记。”
“陈曦?”萧子良皱了皱眉,眼神里满是疑惑,甚至带着一丝陌生,“是谁?跟我中毒有关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门外的陈曦心猛地一沉,像掉进了冰窖。他看着萧子良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看着他认真回忆却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模样,才真正明白道士说的“清得一干二净”是什么意思。萧子良忘了他,忘了他们之间所有的事,忘了那个为他取心头血的人,忘了那个在他身边絮絮叨叨说糖水铺的人。
他悄悄退回去,坐在冰冷的床沿上,胸口的疼和心里的疼混在一起,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很快,宣旨太监走了进来,明黄色的圣旨展开,尖细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陈曦救竟陵王有功,赏黄金千两、良田百亩,准于河南境内开设商铺,无需缴纳赋税。然陈曦与竟陵王命数相冲,为保竟陵王平安,陈曦此生永不得踏出河南半步,违者斩立决。另赐精锐侍卫一队,专职保护陈曦安全,不得有误。钦此。”
“平民陈曦,领旨谢恩。”他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砖,心里却异常平静。他本就没想离开河南,萧子良能好好活着,能忘了他、没有负担地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懂了,可能这才是爱,不同于对朱念均的“追逐”,而是“你永远比我重要”,真正想要的是你的平安,比我的自由、我的念想、甚至我的一生,都重要。
但是,人永远无法同时获得爱和对爱的感受,当你意识到自己“被爱着”的那一刻,必定是你在失去这份“爱”。
午后,漕船要开了。陈曦躲在县衙的拐角,看着萧子良被侍卫扶着走上船。萧子良穿着月白锦袍,比中毒时精神了些,却总是下意识地往岸边看,眼神里满是茫然,像在寻找什么,又像在回忆什么,可指尖划过左胸时,还是想不起答案。
陈曦攥紧了怀里的沙棘酱瓷瓶,那是他和萧子良在来时路上吃空了的,本想送给萧子良做个念想,有了门口“偷听”那一茬,现在只能揣在怀里,反倒是成了自己唯一的念想。
他看着漕船缓缓开动,忍不住迈开脚步,奔向渡口。他想再看萧子良一眼,就一眼,把这张脸记在心里,这辈子就够了。
漕船上的萧子良,突然看见岸边狂奔的陈曦。风把他的头发吹得贴在脸颊上,左胸的衣服还隐隐透着一点血渍,那身影让他觉得莫名熟悉,像在梦里见过无数次,可他就是想不起这个人是谁。只是心口突然一疼,像被细针扎了下,他下意识地抓住船舷,转头问萧珩:“皇兄,那个在岸边的人……我是不是见过他?为什么看见他,我心里会这么疼?”
萧珩的身子一僵,连忙挡住他的视线,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不过是河南的百姓,看漕船新鲜罢了。子良,你身子还弱,快进船舱歇着,别吹风。”
萧子良没再追问,可目光却一直黏在岸边的人影上,直到那人影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晨雾里。他摸着自己的左胸,那里还在隐隐作痛,像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忘了,他全忘了。他忘了那个为他取心头血的人,忘了那个陪他采沙棘的人,忘了那个让他心里第一次有暖意的人。
陈曦站在渡口,看着漕船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他掏出怀里的沙棘酱瓷瓶,贴在左胸的伤口上,冰凉的瓷面贴着滚烫的皮肤,像在安抚那份永远说不出口的喜欢。
他知道,这辈子他们不会再见了,可他不后悔,只要萧子良能平安活下去,能接着做他的竟陵王,能护着大齐的百姓,他在河南守着新的糖水铺,守着这份被遗忘的回忆,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