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曹昂品出另一番意思,继而打趣曹丕,“看来阿植喜欢的明月就是丕儿你嘛。何苦费力气上九天摘月,你自己任凭阿植抱你一辈子就好啦!这份礼送得还不简单?”
曹丕难得低头无言。逐渐觉得曹植攥着他的手指开始酸胀,干脆从卞夫人的怀中接过曹植来自己抱着。曹植环手攀上曹丕的脖颈,一呼一吸带来的温热鼻息断断续续地扑打到他的耳廓上,还时不时地说着谁也没听懂的话。
众人不再留意,只有曹丕一人还会点头应和地哄着他。
谁知道曹植当时说话的本意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曹植仰头吞咽下最后一口酒,混着飘落的芙蓉花瓣,惹得喉间苦涩。
吻尽攀在杯壁上戚戚冷冷的最后月影,从此心上无人。
睡沉前的最后一念——父亲的诗写的可真好啊!“明明如月,何时可掇”的下一句是什么来着?对啊,“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天边的明月,何曾只属一人?它的光辉是要倾洒到每个角落的。
明月西斜,光辉渐渐湮没于天际间的江雾
黄初的明月终是不在了,曹植手里的最后一缕月辉也溜走了。
如今终于明白了,什么忘却,又是什么冷心,都无用。只有死,才是逃离这座城的唯一办法。他之于洛阳,我之于雍丘,二者并无差别。
黄初明月的消逝,确实给予了曹植渴盼已久的自由。因为从此以后,又少了一条苟活的理由。
今夜被曹植邀来清酒中的那轮明月,与鸩羽无异。
曹植如愿饮下了自己亲手划过鸩羽的酒,换取与黄初明月的水影最后一夜的相守。
还是那轮冷月照欢席。
曹植早已伏在案几上饮得昏醉了。
临川在城墙下为他拦住了所有前来搅扰他美梦的人。
两支本是并蒂而生的芙蓉,一支的花瓣飘落到曹植的酒杯中,被他顺着酒液咽下了,另一支失去了半枝茎,已经枯萎,委身于泥淖。
太和二年,曹植复还雍丘。
东郡太守王机前来拜谒。不知是何缘故,王机没有像先前一样,调来一队人马,每隔五步戍守在王府外。
大概是因为,如今的曹植早已没有了当初的鲜活之气,那种在乱世中最令人嫉妒不安的自由轻狂。他只是一个会直言进谏的臣子罢了,皇帝若是不愿看,就把他的谏言搁到一旁,没有人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了。
“臣斗胆一问,王爷屡次迁封,不知何地最合您心意?”东郡太守还是故人,行使的依旧是身为皇帝耳目的职责。“陛下听闻王爷不服浚仪水土,身染重病,特地开恩复封雍丘。王爷可要日夜感念啊!”
“都是我大魏的锦绣河山,处处都一样。陛下的所有恩典,自是日日感念的。”曹植遵旨匆忙复还雍丘,身上的病还没好全,只能侧卧在榻上,断断续续地与王机叙话。
“这么说来,王爷可真是寡情之人啊。您在雍丘住了这么久,对此竟不多有一分不舍?”王机这话,说得阴阳怪气。
曹植早已习惯了王机随意曲解他的话,起初还曾慌忙地辩白,或是胁迫他不得上书告状。如今,却只是笑笑不言语。自顾自地说,“无论旁人信或不信,我还是说喜欢洛阳城。是情甘万刃临身,百死不悔的喜欢【1】。您应当会信我的吧?若是不信也无妨,就权当是我还不知悔改地喜欢轻狂妄为吧,罢了。”
“王爷喜欢京城?也属常事。陛下开恩,今岁已经允了诸王进京朝会。”
曹植点头应下,却没有太多喜悦流露而出。“回到洛阳城的路很远,我晚上做梦,短暂到从来没有回去过。”
不知怎的,曹植突然咳起来,伏在凭几上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临川匆忙跻身上前,轻拍曹植的背,福身一礼对王机说,“太守早些回去吧。王爷今日病得厉害,晚上咳得根本睡不了多久,精神不济,常说胡话。您别当真。”
王机起身离去。
临川直直地看着王机的身影消失不见,回首看见曹植依旧倚在凭几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原来,我常说的都是胡话吗?是不是说的话不会再有人信,就成了胡话了?”
临川大惊,慌忙跪下叩首请罪。
其实,曹植心下了然,临川是先帝所赐,他所说话的分量,有时比他还重。有了临川此语,王机就不敢任意上书诽谤。这是他留给他的保命符。
曹植越想,胸中的钝痛越厉害,用手强捂着心口,极力压抑着低声大哭。一时被泪水所呛,又剧烈咳嗽起来。垂首伏在长榻边上,几乎咳得要呕出心来。
临川匆忙抹了自己的眼泪,捧了漱盂接住曹植呕出的污物,为他拍背顺气。
过了许久,许是因为曹植咳得筋疲力尽,才枕回榻上望着窗外。临川为他扯来被褥掖好。
廊下的青石缸里又开了一季的芙蓉,较之往年更加繁茂。只是,再好的芙蓉,也难以留住庄生晓梦的蝴蝶长栖。梦里得来的欢愉,只会让人活得更苦。不想再做无谓的梦了。
(尾声)
「用死亡换取那早已失去很久的不顾一切的勇气,想试着去靠近曾经。」
曹叡坐在明堂上首批阅奏文,一个小侍从快步走入,手中捧着一小沓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