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的寒冷是有形状的。不是南方那种湿冷的纠缠,而是像无数把淬了冰的小刀,从领口、袖口、裤脚钻进来,在骨头缝里打着旋儿。我低头看了看脚上的皮鞋——那是三年前在深圳打工时买的打折货,鞋头早已磨出毛边,此刻鞋跟处裂开一道半寸长的口子,雪水混着泥渣正一滴滴往里渗。脚趾冻得发木,像塞进了一把生锈的铁钳,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冰碴在鞋腔里碎裂的脆响。
车站广场上的积雪被车轮碾成灰黑色的冰泥,踩上去咯吱作响。拉客的司机们裹着军大衣,缩在破旧的面包车旁,看见我们背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立刻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围上来。
“去矿区不?燕子山、四老沟都能走,五十块一位!”
“坐我的车!捷达,暖风足!”
“老乡,是不是找矿上的人?我侄子在同煤集团当队长,能帮上忙!”
唾沫星子混着白雾喷在我脸上,我下意识地往万民身后缩了缩。万民比我高出一个头,肩背却总是佝偻着,像被什么东西压弯了。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领口磨出了毛边,袖口用别针别着——大概是前几天在火车上被烟头烫了个洞。他把蛇皮袋往地上一顿,袋口露出半截军绿色的搪瓷缸,缸沿还沾着早上在火车上吃剩的馒头渣。
“不去矿区,”万民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先找地方吃饭。”
他没看那些司机,径直往广场东侧走。我赶紧跟上,皮鞋踩在冰面上打了个滑,差点摔在一个卖烤红薯的铁皮桶旁。桶里的炭火明明灭灭,红薯的焦香混着煤烟味飘过来,勾得我胃里一阵翻腾。出来时带的五十块钱,在火车上买了两桶泡面就花去了大半,此刻连买个烤红薯都要犹豫——那是万民弟弟万兵用双腿换来的赔偿款里,我们能自由支配的最后一点钱。
万民在国道边一家挂着“川味家常菜”木牌的馆子前停下了。馆子的玻璃门上蒙着厚厚的白霜,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只听见隐约的麻将声和女人的笑骂声。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油烟、醋味和劣质煤烟的热气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喷嚏,看见靠墙的方桌旁围坐着四个男人,正光着膀子搓麻将,桌上的百元钞票堆得像座小山。
“两位吃点啥?”一个系着花围裙的女人从后厨探出头来。她约莫四十岁,头发用一根红绳松松地绾在脑后,眼角有几道细密的皱纹,说话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看见我们身上的泥雪和鼓鼓的蛇皮袋,她眼里的热络淡了几分,但还是拿起菜单往桌上一拍,“辣子鸡、水煮鱼、回锅肉,都是正宗川味!”
万民没接菜单,指了指墙角的空桌:“两碗面,最便宜的。”
女人撇了撇嘴,转身朝后厨喊:“两碗阳春面,不要葱!”
我和万民在墙角坐下,桌子黏糊糊的,像是被无数碗面汤泡过。邻桌搓麻将的男人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其中一个光头男人把麻将牌拍得震天响:“妈的!老子昨天在井下多挣了两百,今天就得输回去?这煤黑子的命,就是贱!”
“可不是嘛!”另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叼着烟,烟灰掉在牌桌上,“上个月四老沟矿难,死了三个,每人赔了六万。你说这命值不值?还不够城里老板一顿饭钱!”
“六万?”光头男人冷笑一声,“我要是死了,我老婆能拿这钱改嫁,儿子还能娶媳妇,值了!”
哄笑声再次响起,像针一样扎在我耳朵里。我偷偷看了万民一眼,他正低头盯着桌上的裂纹,指关节因为用力攥着蛇皮袋的带子而泛白。蛇皮袋里装着万兵的骨灰盒,用红布裹了三层,此刻沉甸甸地压在桌腿边,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面端上来时,我才发现所谓的“阳春面”,其实就是清汤煮面条,飘着几根葱花,碗底沉着半勺酱油。我用筷子搅了搅,面条软塌塌的,像是在水里泡了太久。刚吃一口,一股浓重的醋味就直冲鼻腔——山西人吃面爱放醋,可这醋味里还混着点铁锈般的腥气,让我胃里一阵恶心。
万民却吃得很快,呼噜呼噜的,像是在吞咽什么滚烫的东西。他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不是热的,是冻出来的冷汗。我看见他左手悄悄伸进裤兜,紧紧攥着那张折叠了无数次的纸条——上面写着万兵出事前寄回家的地址:大同市燕子山矿区掘进队,联系人“王队长”。
“老板娘,”我实在忍不住,朝柜台喊道,“你们这儿……知道燕子山矿区怎么走吗?”
正在算账的女人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扫过我们桌上几乎没动的面碗,又看了看万民鼓鼓的裤兜。她放下算盘,走到我们桌旁,压低声音问:“你们是……来找矿上的人?”
万民的筷子顿了顿,没说话。
女人叹了口气,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包红梅烟,抖出两根递过来。万民摆摆手,我接了过来——烟盒是瘪的,烟丝都快掉出来了。“我男人以前也在矿上干过,”她给自己点了一根,烟雾缭绕中,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去年塌方,砸断了腿,现在还在家躺着呢。矿上的事,难办。”
“我们找王队长,”我把烟夹在耳朵上,“他是万兵的队长。”
“王建军?”女人嗤笑一声,“他啊,上个月刚升了副矿长,现在天天在办公室喝茶,哪还管掘进队的死活?你们是万兵的什么人?”
“我是他哥。”万民终于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哑,“他……出事了。”
女人的烟掉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捡,手指却在发抖。“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十五号,”我替万民回答,“矿上说顶板坍塌,砸伤了他的双腿……”
“那不是要瘫痪哟?”女人猛地提高了声音,邻桌的麻将声突然停了。四个光膀子男人齐刷刷地看过来,眼神像钩子一样刮在我们身上。女人赶紧捂住嘴,把我们拉到后厨门口,那里堆着几袋土豆,散发着潮湿的土腥味。
“你们傻啊?”她压低声音,嘴唇都在哆嗦,“顶板坍塌砸伤双腿,要瘫痪,是不是重大事故!按规定至少赔50万!你们是不是签了什么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