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中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锦盒,此刻盒盖因这突如其来的晃动而松脱,里面装着的色彩斑斓的干燥花瓣和不知名的香草,随着她倾倒的力道,猛地泼洒出来,尽数落在了我今日新上身的裙摆上,更有不少细碎的花瓣草屑沾上了我的衣袖。
一股过于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几乎有些呛人。
金沉璧站稳后,看着我那惨不忍睹的裙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她慌忙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和一种被放大到极致的惊恐:“娴妃娘娘恕罪!嫔妾方才不知怎的脚下一滑,冲撞了娘娘,弄脏了娘娘的衣裙,嫔妾罪该万死!”
她跪在那里,纤细的身子微微发抖,眼圈迅速泛红,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那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我见犹怜,不忍苛责。
然而,就在她低头请罪的刹那,我敏锐地捕捉到她低垂的眼眸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心下顿时一片雪亮。
脚下一滑?这小径虽不算宽阔,却也颇为平整。
她早不失足,晚不失足,偏偏在与我擦肩时如此凑巧?
还有这盒香料,盖子为何就这般恰好地松了?
这样直白又幼稚的挑衅手段,这般不顾体面只想让我难堪的意图,定是只有慕容舜华那般骄纵又没什么深沉心机的人,才能想得出来,并且做得如此不加掩饰。
慕容舜华,你便是这般手段吗?自己不屑亲自出面,便指使这柔弱无依又心思玲珑的嘉贵人来试探我的底线?是想看我当众失态,厉声责罚她,好坐实我不容人的名声,传到陛下耳中吗?
心思电转间,我看着金沉璧那副泫然欲泣、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心中那股因被算计而升起的怒意,竟奇异地平复了下去。
我若发作,便是正中下怀。
我并未立刻叫金沉璧起身,只是静静地看了她片刻。
良久,我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平和:“嘉贵人起来罢。”
我甚至微微弯下腰,虚扶了一下,指尖并未真正触碰到她,“冬日地寒,跪久了伤身。”
金沉璧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般反应,愣了一下,才在宫女的搀扶下有些踉跄地站起身,依旧低垂着头,不敢看我。
“不过是一件衣裳罢了,”我垂眸,掸了掸衣袖上沾着的几片花瓣,动作轻缓,语气淡漠,“脏了便脏了,回头让尚衣局再制新的便是。倒是嘉贵人,日后行走宫苑,还需仔细些脚下,这般莽撞,若是冲撞了更贵重的人,只怕就不是一句恕罪能轻易了结的了。”
金沉璧的头垂得更低,声音细弱:“是。嫔妾谨记娘娘教诲,日后定当万分小心,绝不敢再犯。”
“嗯。”我淡淡应了一声,不再看她,对沉香道,“回去吧,这身衣裳,也该换换了。”
说罢,我径直从她身边走过,裙袂拂过地面,带起几片残落的花瓣,未曾回头,留下金沉璧独自站在原地。
几日后的一个午后,我正于永宁殿内临帖静心,椒房宫却来了人,传皇后娘娘口谕,召我前去。
踏入椒房宫正殿,盛望舒正坐在窗边的暖榻上,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在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见我进来,她放下书卷,唇角含着一抹惯常的温婉笑意,示意我在她对面坐下。
“羲和来了,坐吧。”她声音柔和,“尝尝这新进贡的龙井,陛下刚赏下来的,味道清甘,正适合这时节驱驱寒。”
我依言坐下,双手接过宫女恭敬奉上的茶盏,心中已隐约猜到皇后此番召见的缘由。
盛望舒轻轻拨动了一下茶盏盖,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语气依旧温和,仿佛只是闲话家常:“前几日在御花园,嘉贵人冲撞了你,还弄脏了陛下新赏的裙子,本宫都听说了。”
我心中了然,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欠身,语气平稳:“劳娘娘挂心了。不过是小事一桩,嘉贵人年纪尚小,初入宫廷,规矩生疏,难免紧张失仪。臣妾并未放在心上,衣裙也已处理干净了。”
盛望舒抬眸看我,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能穿透表象的通透:“本宫知道,那裙子你平日也颇为珍惜。能如此轻描淡写,不予追究,顾全大局,很好。”
我垂下眼帘,姿态谦逊:“娘娘谬赞。臣妾只是觉得,后宫和睦最是要紧。嘉贵人身份特殊,代表索伦部归顺之意,若因这点无心之失闹开,不仅让她难堪,也恐生出不必要的波澜,徒惹陛下烦心,更有损天朝体面。”
盛望舒轻轻颔首,眼中流露出真正的赞赏,“你能想到这一层,思虑如此周全,实属难得。”
她放下茶盏,语气严肃了些,“后宫看似一派祥和,实则暗流涌动从不止歇。嘉贵人身负母国期望,处境本就艰难,贵妃性子又刚烈急躁,你当时若依着性子发作起来,固然能得一时的痛快,却不知要牵扯出多少难以预料的是非来。”
盛望舒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语重心长,甚至有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陛下将六宫之事托付于本宫,本宫所求,不过一个‘稳’字。你处事有度,懂得权衡,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何时又该忍。”
她深深地看着我,目光中含了几分期许的意味,“有时候,不争,不辩,不怒,才是最大的争。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并且做得恰到好处,本宫很欣慰。”
我迎着她的目光,语气恳切:“娘娘教诲,臣妾铭记于心。臣妾别无所长,只愿能谨守本分,为娘娘分忧,尽力维护后宫安宁,绝不敢有负娘娘期许。”
盛望舒微微一笑,笑容依旧端庄,却带着些许疲惫与几分感慨:“羲和,未来的日子还长着,望你能始终保有这份清醒与气度。”
她又与我闲话了几句衣裳、饮食之类的家常,便让我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