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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之影（第1页）

马德里的初秋，空气中还残留着夏末的燥热，但帕尔玛宫内却永远保持着适宜的温度，一如这里恒久不变的礼仪与规训。下午三点的阳光透过高窗，将宫殿走廊映照得一片辉煌，却带着一种冷冽的距离感。

伊莎贝拉·德·特雷□□亚站在穿衣镜前，微微抬起下巴，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侍女长玛丽亚最后整理了一下她珍珠耳环的位置，指尖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她身上是一件剪裁完美的奶油色丝绸连衣裙，裙摆及膝，庄重又不失青春活力——这是王室形象顾问团队为她今天下午的活动精心挑选的。每一寸布料，每一个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阿尔瓦拉女亲王"的身份。

"预览会三点整开始，殿下。"玛丽亚的声音温和却如同精准的钟表，"您需要在开场前五分钟到达镜厅。文化大臣和项目策展人会陪同您。这是与会艺术家的名单和简介，其中有几位需要您特别关注一下。"她递过一个光洁的文件夹，页面边缘烫着王室徽章的金色印记。

伊莎贝拉接过文件夹，指尖划过纸面。她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名字和头衔，大部分是西班牙本土乃至欧洲声名鹊起的年轻艺术家。她的出现，更多是一种象征性的支持，表达王室对当代艺术与青年创新的重视。她的任务是用完美的仪态微笑、握手、发表几句鼓励性的、不会出错的评论，然后离开。一切早已演练过无数次。

她的视线在一个名字上短暂停留：萨奇·布莱克-怀尔德。旁边附有一张小小的证件照，照片上的女孩有一头深金色的短发，几缕不羁的发丝垂在额前，眼神直视镜头，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坦诚，与她见过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简介写着：美籍艺术家，摄影与混合媒介，以其独特的社会视角和…备受争议的个性闻名。父母是…

她知道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滔天名声和那些小报上的纷扰杂音。布莱克和怀尔德，好莱坞黄金时代落幕后最后的神话，以及那个比任何电影情节都drama的离婚案。她那位极其注重形象的母亲，克拉拉王后，在briefing时曾委婉地提醒："这位布莱克-怀尔德小姐…媒体关注度很高。交谈时保持礼貌和距离即可。"潜台词是：一个麻烦，一件需要小心处理的展品。

"我明白，玛丽亚。"伊莎贝拉深吸一口气，嘴角练习般地扬起一个完美的、弧度标准的微笑。镜中的女孩美丽、高贵，无懈可击，像一个精心打磨的艺术品。只有她自己能看到眼底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像玻璃裂痕下的薄雾。她转身，裙摆划过一个被严格训练出的、优雅的弧度，"我们走吧。"

镜厅里，阳光在水晶吊灯上折射出炫目的光斑。空气中有淡淡的香槟和香水味，低声的交谈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伊莎贝拉的出现像按下了一个静音键，所有目光瞬间聚焦，随后是更热烈的问候和寒暄。她娴熟地穿梭在人群中，用熟练的语调和得体的词汇与文化大臣、策展人、艺术家们交流。她对一幅描绘深海生态的油画表达了赞赏，与一位用回收材料制作雕塑的艺术家讨论了环保理念。一切都完美地运行在预设的轨道上。

直到她在一个略显偏僻的展区前停下了脚步。

那里展示的并非传统的画作或雕塑，而是一系列经过处理的摄影与织物拼贴作品。主题似乎是"标签"。照片中的人物面孔被各种时尚杂志剪报、社会新闻标题碎片、甚至商品条形码部分覆盖，但他们的眼睛却异常清晰，流露出困惑、反抗或是麻木。作品的用色大胆而压抑，充满了强烈的冲击力。

伊莎贝拉被其中一幅深深吸引。那是一个女孩的侧影，她的半张脸被撕碎的、印着"星二代"、"麻烦"、"怪胎"字样的报纸遮挡，但另一只未被覆盖的眼睛却望向窗外，窗外是用金线绣出的、略显扭曲却异常明亮的阳光。那只眼睛里的东西，她莫名熟悉——一种被定义、被凝视、被期望撕裂的沉默。

"它很尖锐，不是吗？"一个声音突然在她身边响起，嗓音略低，带着一点美式英语的随意腔调，打破了围绕她的那层无形的礼仪屏障。

伊莎贝拉微微一怔，侧过头。

是她。

萨奇·布莱克-怀尔德就站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她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丝质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和几串纤细的手链，下身是剪裁出色的黑色长裤。她的穿着在这个场合显得有些过于简单甚至随意，却奇异地让她整个人脱颖而出。她的目光没有首先看向伊莎贝拉胸前的王室勋章，而是直接落在了她的眼睛上，带着艺术家特有的审视和好奇。

"它不是在请求许可，而是在提出问题。"萨奇补充道，目光重新投向那幅作品，仿佛只是在和一个偶然站在同一幅画前的观展者交流。

伊莎贝拉感到心脏某处被轻轻触动了一下。很少有人会这样直接地对一件作品发表评论，而不是首先向她行礼问候。这种直接让她感到一丝新奇，甚至…放松。她仿佛暂时从"公主"的躯壳里溜了出来，仅仅作为一个观画者存在。

"是的，"伊莎贝拉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比平时少了几分公式化，多了一点真实的兴趣，"它在问，你看到的是标签，还是我？"

萨奇猛地转回头看她，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随即化为一种找到知音般的亮光，嘴角勾起一个真诚的、毫不掩饰的笑容。"Exactly。"（正是如此。）

就在这时，文化大臣略显焦急地走了过来。"殿下，请您这边来，几位国家画廊的理事希望能与您交流几句。"

伊莎贝拉瞬间恢复了公主的模式。她对着萨奇微微颔首，露出了那个标准的、无懈可击的微笑："很出色的作品，布莱克-怀尔德小姐。"

她转身离开，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仍落在自己背上，带着灼人的温度和一丝…探究。

预览会按流程顺利结束。伊莎贝拉完成了所有必要的社交任务，发表了简短的致辞，一切天衣无缝。

回宫的车队平稳地行驶在街道上。伊莎贝拉望着窗外流逝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裙摆的面料。城市的喧嚣被车窗隔绝，变成模糊的背景音。

她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的不是文化大臣的恭维，也不是策展人的讲解，而是那个低低的、带着随意的声音：

"它很尖锐，不是吗？"

以及那句简短的"Exactly。"

还有那个毫不设防、打破所有社交礼仪的笑容。

伊莎贝拉轻轻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规范的公主日程表上，出现了一个计划外的、带着危险吸引力的涟漪。那面光洁无瑕的镜子上，似乎映出了一个不一样的、模糊的倒影。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宫墙之外，坐进出租车的萨奇，拿出手机，飞快地在一个加密的社交软件上给最好的朋友发了一条信息：

"嘿。我可能遇到了一个真正的、活的、会思考的公主。和童话里说的…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