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尔玛宫的夜晚遵循着另一套更为隐秘的仪轨。白日的喧嚣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寂静,只有巡逻侍卫规律的脚步声和远处马德里城永不熄灭的嗡鸣作为背景音。
伊莎贝拉的私人起居室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般极尽奢华,更多的是一种克制的优雅。象牙白的墙壁,几幅古典风景画,丝绒沙发,以及一整面墙的书柜,里面塞满了历史、政治、艺术史以及一些被谨慎选择的小说。这里是她少数可以稍稍卸下一点“殿下”面具的地方,但即便如此,某种无形的框架依然存在。
她换上了柔软的丝质睡袍,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关于欧盟农业政策的简报文件。这是她明天需要了解的内容。台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她,但她的目光却并未聚焦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上。
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精致的钢笔。
那只冰蓝色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随之而来的、找到同类的亮光,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脑海中闪现。
“Exactly。”
那个词,那种语调,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平静无波的心湖,涟漪扩散开来,扰乱了原本清晰的倒影。
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在她周围,无论是王室成员、政府官员、外国使节,还是那些所谓的“精英”,每个人都戴着厚厚的面具,言语经过精心修剪,眼神揣摩着分寸,姿态计算着得失。他们看到的是“阿尔瓦拉女亲王”,是王位继承序列上重要的一员,是一个需要被尊敬、被讨好、或被谨慎对待的符号。
而萨奇·布莱克-怀尔德……她看的,是那个站在画前的“伊莎贝拉”。甚至不是“伊莎贝拉·德·特雷□□亚”,仅仅是那个对一幅尖锐艺术品产生共鸣的观者。
这种直接,这种近乎鲁莽的坦诚,让她感到一种危险的吸引力。就像长期处于恒温恒湿环境中的人,突然感受到一股带着野性气息的风,夹杂着尘土、自由和不确定的味道。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农业补贴问题上,但收效甚微。那只被金线绣出的、扭曲却明亮的阳光,和那只望向窗外的眼睛,似乎比任何政策文件都更具象,更挥之不去。
“标签”。她自己的生活,何尝不是被无数标签精心包裹?“公主”、“榜样”、“继承人”、“外交资产”……一层又一层,直到几乎看不见下面的本体。她甚至比那个照片中的女孩更可悲,因为那女孩的眼睛里还有反抗,而她,连反抗的念头都常常被“责任”与“义务”迅速扑灭。
她起身,走到酒柜旁,给自己倒了小半杯雪利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她很少饮酒,尤其是在独自一人的晚上,但此刻,她需要一点东西来安抚内心那丝陌生的躁动。
窗外,马德里的灯火如星河般铺展。那个名叫萨奇的女孩,此刻就在这片星海的某一处。她会做什么?是在某个喧闹的派对上,还是在安静的工作室里摆弄她的相机和材料?她会不会也……偶尔想起下午那次短暂的对话?
这个念头让伊莎贝拉感到一阵轻微的心悸。她抿了一口酒,辛辣的甜味滑过喉咙。
不行。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脑中响起。那是玛丽亚的声音,是母亲的声音,是整个特雷□□亚王室世代传承的声音。保持距离。她是一个麻烦。媒体关注度太高。不可预测。
这是最理智的做法。预览会已经结束,她们之间不应再有交集。那片刻的共鸣,只是一个偶然的、偏离轨道的意外,应该被迅速遗忘,让生活回归正轨。
她放下酒杯,决心让今晚的思绪到此为止。就在这时,她的私人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不是她那部由秘书管理的官方手机,而是仅有极少数亲密朋友和家人知道的号码。
发信人是她的表哥,米格尔伯爵。内容是一张照片和一句话。
照片拍的是预览会现场,角度有些刁钻,恰好抓拍到她站在那幅拼贴作品前,微微侧头,神情专注,而萨奇·布莱克-怀尔德就站在她身侧一步远的地方,正看着她,嘴角带着那抹未散尽的、兴味盎然的笑容。两人之间的空间被某种无形的张力填满,与周围衣香鬓影的模糊背景形成了奇特的对比。
米格尔的文字是:【嘿,Bella。看来今天的艺术预览很有收获?这位‘麻烦’小姐看你的眼神……很有故事感。小心点,小报记者最爱这种素材。】
伊莎贝拉的心猛地一跳。她迅速回复:【角度问题。只是简单讨论了一下作品。别瞎猜。】
米格尔回了个挤眉弄眼的emoji:【当然,当然。只是讨论艺术。不过说真的,她本人比报纸上好看多了,有种野性的生命力,不是吗?】
伊莎贝拉没有回复。她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指尖轻轻划过屏幕上萨奇的脸庞。确实,那种鲜活和不羁,透过像素清晰地传递出来。
一种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不是因为米格尔的调侃,而是因为他提醒了她一个冰冷的事实:她的世界没有真正的隐私。每一个眼神交汇,每一次非正式的交谈,都可能被镜头捕捉,被解读,被放大,成为公众消费的谈资,甚至引发宫廷通讯办公室的危机公关。
她将手机屏幕按熄,反扣在桌面上。
那颗名为“萨奇·布莱克-怀尔德”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之下,是深不可测的、布满暗流的宫廷政治和舆论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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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的萨拉曼卡区,一栋租来的顶层公寓里,音乐声震耳欲聋。不是那种优雅的古典乐或爵士,而是带着重低音节奏的电子实验音乐。
这里与帕尔玛宫的井然有序截然不同。空间开阔,白色墙壁上钉满了各种灵感图片、照片草稿、潦草的手写笔记。工作台上散落着相机镜头、剪刀、胶水、各种质地的布料和印刷品。几件完成或未完成的艺术品靠墙放着,像一个个沉默的见证者。
萨奇·布莱克-怀尔德光着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手里拿着一罐冰啤酒,正在和纽约的朋友视频通话。
“——所以你就直接上去跟人家公主搭话了?用那种‘这玩意儿挺尖锐哈’的老套开场白?”屏幕那头的女孩,Chloe,笑得几乎喘不过气,“老天,萨奇,我真该给你录下来,让你看看自己当时那副德性。”
萨奇灌了一口啤酒,耸耸肩,但眼睛里闪着光:“得了吧,我那叫真诚。而且她接话了,Chloe!她真的看懂了那幅画。她说‘它在问,你看到的是标签,还是我?’——原话!”
Chloe的笑声收敛了一些,吹了声口哨:“哇哦。真的?那位看起来像完美瓷娃娃一样的公主?”
“她不是瓷娃娃。”萨奇立刻反驳,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认真,“至少……不完全是。你看她的眼睛,在那些官方照片里,漂亮,但是空的。今天下午,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那后面有东西。某种……被锁起来的智慧?或者说,痛苦?”
她在工作台前坐下,随手拿起一张今天下午官方摄影师拍摄的活动照片。照片里,伊莎贝拉公主正微笑着向一位老艺术家颁发纪念奖章,仪态万方,无懈可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