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那么大,医院那么多,医生那么多。
为什么偏偏是她?
那个在绝望边缘递给她一杯温水,见过她脆弱时刻的陌生人。
此刻穿着白大褂,成为了她的主治医生。
余妗温和的打断了母亲的叙述,她看向陈愿安,声音放缓,像怕惊扰到什么:“陈愿安。愿意自己跟我说说吗?刚才是什么感觉?”
在母亲焦灼的目光和陌生又熟悉的医生面前,陈愿安抬起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她似乎在那片温柔的棕色湖泊里,找到了一点敢于开口的勇气。
……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焦灼的母亲,再次落在陈愿安身上。陈愿安深埋着头,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着,还在无声地流泪,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绝望感。
“陈愿安,”余妗的声音放得更轻,更柔和,像一阵风拂过,“看着我好吗?”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犹豫了几秒,才极其缓慢的抬起布满泪痕的脸。视线模糊地撞入余妗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没有不耐烦,没有好奇,更没有她最害怕看到的嫌弃和恐惧,只有一种深切慈悲的平静。
“我知道现在很难受,脑子里很乱,身体也不听使唤,对不对?”余妗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魔力,能精准地描述出那些陈愿安自己都无法言说的痛苦,“没关系的,这是疾病的表现,不是你不好。我们慢慢来,一起把它理顺,好吗?”
这句话像一根细细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心里那个充满委屈和自厌的气球。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但这一次,不再是因为失控,而是带着一丝被理解的酸楚。她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余妗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浅,却充满了鼓励。“很好。愿意告诉我,冲出教室之前,身体和心里最先感觉到的是什么吗?是心跳很快?还是觉得声音很吵?或者突然非常生气?”
她引导着,给出的选项具体让陈愿安混乱的思维有了可以依附的锚点。
“吵…”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几乎只剩气音,“太吵了……所有的声音…还有,黑板上…字在跳…”她断断续续,词不达意,努力描述着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余妗耐心的听着,不时点头,偶尔用笔记录一下关键信息,没有打断她。旁边的母亲几次想插话补充或纠正,都被余妗用眼神温和地制止了。
等到陈愿安说得差不多了,再次陷入沉默和疲惫,余妗才转向她的母亲。
“陈愿安家长,我初步判断,她刚才在学校经历的,可能是一次混合性的发作,既有躁狂相的冲动易怒,思维奔逸,也迅速转入了抑郁相的情感崩溃和极度疲惫。这在她目前这个治疗阶段,是可能出现的反复,我们需要……”
她开始用清晰而通俗的语言向母亲解释双相情感障碍的特点,陈愿安目前可能的状态以及接下来需要调整的治疗方案。她没有使用太多晦涩的医学术语,但语气专业而肯定,无形中安抚了母亲的慌乱。
“……所以,暂时的病情波动不代表治疗失败,恰恰说明我们需要更精细地调整方案,找到更适合她的稳定器。”余妗最后总结道,然后目光又回到陈愿安身上,“今天吓坏了吧?也很累了,对不对?”
她含着泪,再次点头。
“那我们今天先不做太深入的谈话,给你开一点帮助快速稳定情绪,改善睡眠的药,让你今晚能好好休息一下,可以吗?”余妗的语气像是在征询她的意见,而不是对一个小孩下达指令。
这种被尊重的感觉,对此刻的陈愿安来说,陌生而又温暖。她又点了点头。
余妗低头开始开处方,一边写一边说:“下次复诊,我们还约这个时间,你可以提前想想,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跟我聊的。”
母亲拿着处方匆匆去取药了。诊室里暂时只剩下她们两人。
余妗摘下眼镜,轻轻揉了揉鼻梁,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医生的距离感,多了几分真实的疲惫。她看向陈愿安,声音更轻了,几乎像一句耳语:
“很辛苦吧,一个人扛着这些。”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让陈愿安的眼泪又一次决堤。
余妗没有多说,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包纸巾,轻轻推到她面前。
“下次见,陈愿安。”她重新戴上眼镜,语气恢复了专业,“回去好好休息,按时吃药。会好起来的。”陈愿安攥紧了那包纸巾,她站起身,低着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谢谢…医生。”她走出诊室,门外母亲正拿着药走来。走廊的光线依旧苍白,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刺鼻。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