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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第1页）

晨光如同最细腻的画家，用金粉一点点渲染着海平面。公寓里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轻柔的送风声。

雨笙醒了，比闹钟预定的时间早了近一个小时。一种混合着昨夜冲动后残留的勇气和一丝不确定的心绪缠绕着她。她赤脚走到门边，极轻地推开一条缝，目光投向客厅那个熟悉的矮柜——空了。

昨夜她小心放置的玻璃杯和那个装着胃药与小熊创可贴的纸袋，都已不见踪影。那一瞬间，心头掠过的并非失落，而是一种微妙的“果然如此”的了然，混杂着一丝被精准回应后的短暂怔松。宋锦果然不会让任何可能暗示“特殊”的痕迹，留在公共区域的显眼处。这种近乎洁癖的界限感，让她昨夜那点越界的关心，显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被迅速抚平。

她正要关上门，视线却定格在客厅的茶几上。

她常用的那个杯子，被洗得晶莹剔透，倒扣在茶几上，旁边多了一个设计简约的白色硬纸盒。她走过去，打开盒盖，里面是独立包装的、各种口味的花果茶包，排列得整整齐齐。旁边，一张素白的卡片安静地躺着，上面是那一手她已有些熟悉的清峻字迹：

「谢谢。花果茶性温，养胃。」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简洁、高效，如同她这个人，将一份源于关切的回馈，精准地框定在“礼貌”与“界限”之内，完成了一次清晰的社会交往闭环。雨笙拿起一包“柠檬姜茶”，指尖感受着茶包粗糙的纸质纹理，心底那份“了然”更加清晰——看，这就是宋锦。接受，然后立刻用同等价值、却不带任何私人温度的东西回赠，划清界限，两不相欠。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受弥漫开来，像这清晨的光，看得见，却抓不住暖意。

她用热水冲泡开那杯柠檬姜茶，姜的辛辣与柠檬的清新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她端着杯子走到客厅，温暖的杯壁熨帖着掌心。就在这时，宋锦的房门无声地滑开。

她已穿戴整齐。一套浅灰色的斜纹西装，线条利落，完美衬托出她清瘦挺拔的身形。脸上的妆容精致得体，遮盖了所有可能的疲惫，只剩下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仿佛昨夜那个在门后流露出脆弱、被她窥见一丝苍白的女人，只是月光下的一场错觉。

“早。”宋锦的目光扫过来，在她手中的茶杯上做了不足半秒的停留，便自然地移开，声音是一贯的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早，宋老师。”雨笙举了举杯子，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自然，“谢谢您的茶，味道很好。”

宋锦微微颔首，没有接话，甚至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向靠窗的那张工作台，开始整理摊开的曲谱和笔记，用沉默和行动，将两人之间那刚刚因意外交集而可能产生的微妙气氛，重新归位到纯粹的“同事”轨道。

上午的排练，在一种看似专注、实则暗流潜涌的氛围中展开。

宋锦的要求依旧严苛，对音准、气息、咬字、乃至一个尾音处理的时长，都保持着极高的标准。但那种带着个人情绪的、近乎尖锐的批评消失了。当雨笙在某个情绪转换的节点，因为脑海中闪回着昨夜门缝下的光影和今早那盒花果茶，而稍显迟疑，气息衔接出现细微的不稳时，宋锦没有像以往那样，用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语调直接指出“不对”。

她只是沉默地停下伴奏，站起身，走到钢琴前，在雨笙身边坐下。她的靠近带来一阵极淡的雪松冷香。她没有看雨笙，修长的手指落在黑白琴键上，先是将雨笙刚才演唱的那一小节乐句准确地复现出来，然后，指尖微动，在原本略显直白外露的长音处，叠加了几个低沉而复杂的和弦。那挣扎与痛感依旧存在，却被巧妙地包裹、内化，沉入了声音的底层，不再浮于表面嘶喊，而是化作了一种更深沉、更耐人寻味的震动。

“试着把力量收在这里，”她侧过头，目光落在琴键上，而不是雨笙脸上，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解一个数学公式，“让痛苦在声音的背面形成支撑，而不是将它作为表演的工具，直接展示给人看。”

雨笙看着她专注而冷淡的侧脸轮廓，听着那经由她手变得截然不同的旋律，忽然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似乎有些明白了，宋锦口中反复强调的“克制”与“隐忍”，或许并不仅仅是一种高级的表演技巧，更是她本人，在面对内心那片巨大而荒芜的创痛时，所能采取的、唯一的生存姿态。这种认知，让她心底那份探究欲，像被风吹动的火苗，不受控制地摇曳了一下。

休息的间隙，雨笙去厨房重新倒了杯温水。回来时，发现宋锦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影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寂。她手里握着手机，屏幕亮着，似乎在看什么信息，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一个小小的川字，周身的气息比刚才排练时更加冷峻，像是一尊即将融入窗外冰冷建筑的雕塑。

雨笙的脚步顿了顿，犹豫着是否要打扰。但看着她比平时更加苍白的侧脸，还是走了过去，将温水轻轻放在她身边的窗台上。

宋锦倏然回神，视线从手机屏幕移开，先是落在杯子上，然后转向雨笙。

“您脸色还是有点白，”雨笙迎着她的目光，语气尽量保持着后辈对前辈的自然关切，“多喝点热水，胃会舒服些。”她没有再提昨夜，也没有提及药物，只是给出了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建议。

宋锦沉默地看着她，那目光很深，里面似乎有审视，有衡量，还有一丝雨笙无法完全解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在翻涌。窗外的天光映在她眼底，却照不进那片深潭。几秒钟的静默后，她伸出手，拿起了那杯水。指尖在触碰到温热的杯壁时，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那温度烫到了她。

“下午的联排，”她忽然开口，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蔚蓝的海与林立的高楼，声音不高，却像羽毛落地般清晰地传到雨笙耳中，“制作人王总会亲自来看。”

雨笙心里蓦地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制作人亲自到场观摩，这意味着她们的合作将面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来自节目最高决策者的审视。评价将直接关系到她们在这个舞台上的去留与后续资源的倾斜。这无疑给本就因首次公演临近而紧张的排练，增添了巨石般的压力。

“别想太多。”宋锦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没有什么起伏，甚至奇异地带上了一丝近乎托付的、沉静的意味，“就像昨天下午那样，相信你的直觉，跟上我的节奏。做好你自己，就够了。”

这话语里隐含的信任，像一道微光，穿透了周遭冰冷的空气，让雨笙怔在原地。她看向宋锦，想从她脸上找到更多佐证，宋锦却已经转过身，将水杯重新放回窗台，步履平稳地走向钢琴的方向，只留下一个清瘦、单薄，却在此刻显得异常坚定、仿佛能扛起所有重压的背影。

阳光愈发炽烈，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时而因角度的变换而短暂交织，时而又因距离的拉开而清晰地分开。

昨夜月光下那短暂的、近乎越界的温柔靠近，似乎在这清醒而明亮的晨光里，被重新审视、定义和收纳。它转化成了一种在专业领域之内，彼此心照不宣的试探、一种在压力来临前的无声支撑、以及一种……即将并肩面对未知审判的、脆弱而珍贵的默契。

距离首次公演只剩下最后几天，无形的压力如同海啸来临前不断下降的气压，沉甸甸地笼罩在心头，几乎令人窒息。但在这份令人喘不过气的重压之下，某种冰层之下的暗流，正因为这外力的猛烈挤压，而以更汹涌、更无法忽视的姿态，加速流淌，推动着她们，不由自主地走向那个即将决定她们第一次合作成败的聚光灯下，也走向彼此命运轨迹那更深、更不可测的纠缠涡旋之中。

窗外的海鸥发出一声清啼，划破了公寓内近乎凝固的寂静。雨笙端起那杯已经微温的柠檬姜茶，喝了一口，辛辣与暖意一路向下，她却觉得，前方的路，似乎比刚才更加迷雾重重，又似乎，隐隐透出了一点微弱的光。而她对身旁那个谜一样的女人，那份混杂着好奇、不解与一丝难以名状吸引力的情绪，在压力的催化下，悄然变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