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她没有惊讶,只是微微颔首,仿佛料到会遇见。“忙完了?”
“出来透透气。”林浅在她旁边隔着一人的距离坐下,“你怎么又来了?”话一出口就觉生硬,补充道,“我是说,合作项目不是结束了吗?”
“私人原因。”季云之回答得很简略。她穿着深灰色的风衣,围着一条薄羊绒围巾,侧脸在路灯下显得有些苍白。“来看一位……长辈。”
林浅没再追问。两人沉默地看着湖面,气氛却不似上次那般紧绷。或许是因为夜色,或许是因为距离。
“遇到难题了?”季云之忽然问。
林浅愣了一下,苦笑。季云之还是那个季云之,总能一眼看穿她。“层高问题。空间太压抑。”
季云之“嗯”了一声,没给建议,反而问:“你记得Ryn那张玻璃花房的手稿吗?”
林浅点头。
“她画那个花房的时候,也抱怨过层高。她说,为什么建筑总要追求向上延伸的高度?为什么不能是向内的深度?”季云之的声音很平静,像在叙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后来她画了很多草图,探索如何通过材质、光线和视线的引导,在有限的高度里创造无限的空间感。那些图……就在我给你的那本《空间、时间与建筑》的空白处。”
林浅心头一震。那本书她带到了西雅图,却一直没再翻开过。
“我给你的东西,你可以用,也可以不用。”季云之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围巾,“甚至可以直接扔掉。那是你的权利。”
她低头看着林浅,眼神在夜色中难以辨明情绪。“但我希望你知道,我给你的所有,无论初衷多么扭曲,本身并没有错。知识、机会、甚至那些严苛的要求,它们现在都属于你了。怎么用,用来做什么,只取决于你自己。”
说完,她转身沿着来路慢慢走远,身影融入夜色。
林浅在长椅上坐了很久,直到湖面的风带来刺骨的寒意。她回到公寓,从书堆里找出那本厚重的《空间、时间与建筑》。翻开扉页,季云之的签名依旧。她一页页仔细翻看,果然在后面的空白处,发现了一些用极细铅笔画的草图,稚嫩却充满奇思妙想,正是关于如何在低矮空间里创造开阔感的设计。
那个周末,林浅把自己关在公寓里,对着那些草图,结合自己的思考,重新设计了图书馆的内部空间。她放弃了抬高天花板的执念,转而利用镜面、玻璃隔断和深浅不一的色彩,营造出层次丰富的空间序列。周一,当她把新方案展示给团队时,马克瞪大了眼睛。
“上帝,林!这简直……简直是魔法!你怎么想到的?”
林浅看着屏幕上光影交错的设计图,轻声道:“向内的深度,有时候比向上的高度更重要。”
项目顺利进行,西雅图的雨季来临。林浅渐渐习惯了这里的节奏,有了几个可以一起喝咖啡的朋友。她开始探索西雅图周边的自然景观,雷尼尔山的雪,奥林匹克雨林的苔藓,她的速写本里不再是冰冷的建筑线条,多了山川河流和飞鸟。
她偶尔还是会想起季云之,但不再带有尖锐的情绪。更像想起一个曾经严苛的老师,或者一个……遥远的、关系复杂的故人。
初冬,图书馆主体工程接近尾声。林浅收到一封从纽约寄来的快递,没有署名。里面是一本旧版的《建筑的永恒之道》,书页已经泛黄。扉页上有一行清秀的字迹:“给云之,愿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语言。Ryn。”
书里夹着一张便签,是季云之的字迹:“整理旧物时发现。我想,Ryn会更希望它在你手里。”
林浅摩挲着那行赠言,心里五味杂陈。季云之在试图用她的方式弥补,笨拙,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真诚。
她没有回信。但几天后,她给季云之寄去了一张照片,是图书馆中庭阳光透过新安装的玻璃顶棚洒下的光影,旁边放着一盆绿意盎然的蕨类植物。背面只写了两个字:“谢谢。”
没有署名。
新年过后,图书馆终于落成。开幕那天,来了很多社区居民。孩子们在新开辟的儿童区奔跑,老人坐在靠窗的阅读区晒太阳。林浅看着阳光透过自己设计的光井,在布满绿植的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心里充满了平静的成就感。
她独自走到二楼的露台,望着远处覆雪的山脉。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只有一张图片。
点开,是纽约G&S总部大堂里新布置的一个展柜。展柜中央,陈列着西雅图社区图书馆的模型和一些设计过程图。展柜下方的标签上写着:“地域性建筑与社区精神的融合——设计师:林浅。”
没有提到季云之,没有提到G&S的指导。只有她的名字,和她作品的名字。
林浅看着那张图片,看了很久。然后她收起手机,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
她不知道她和季云之之间算什么。不是朋友,不是师徒,更不是敌人。也许就像两棵曾经缠绕生长的藤蔓,被迫分开后,各自找到了朝向阳光的方向。它们之间依然连着看不见的根须,分享着地下的养分,却不再彼此束缚。
她回到热闹的馆内,一个小女孩跑过来,递给她一张用蜡笔画的花。“送给你的,这里很漂亮。”
林浅接过画,蹲下身,对女孩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谢谢你,你喜欢这里吗?”
女孩用力点头:“喜欢!这里像一个大树屋!”
林浅看着女孩跑开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左边嘴角。那里有一个很浅的梨涡。
她依然是林浅。只是林浅。
而她的建筑,她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