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西嘉跟其他人偶尔聊聊,和戴双倒是能多说几句。戴双比她高一个头,总是扎个马尾辫,看起来很清秀。她很幽默,爱说爱笑,笑起来很有感染力,让人不自觉地想亲近。而且戴双是个热心肠。尤西嘉刚住进宿舍,戴双就热情地帮助她:教她铺床单,帮她挂蚊帐,告诉她去哪打水,告诉她几点洗头人最少,哪个坑位上厕所体验最好……
这一通热情的招呼下来,尤西嘉险些招架不住,她本来就话少,又怕戴双觉得她太冷淡没礼貌,戴双说一句,她就谢谢一声。等她收拾完,说想谢谢戴双,晚上能不能请她去食堂一起吃晚饭,戴双故意夸张道:“天啊!原来你会说别的话!我还以为你只会说谢谢呢!”
尤西嘉爬在梯子上,脑袋乱乱的,只要一晃就开始突突地疼。
她在想,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比她发现的早了多久?还是从没有她的时候就开始了?平时爬得好好的梯子,大概因为今天心事重重,袜子在光滑的梯子上打了滑,手也没抓稳,尤西嘉四脚朝天摔在了地上。
因为后脑勺着地,尤西嘉眼前一片白,有好几秒什么都看不见,身体也突然不听自己的话了,她想坐起来,可四肢全都动弹不得,只能就那么躺着,要不是头还一跳一跳地疼,尤西嘉还以为时间静止了。
她就那么躺在地上,甚至有点沉浸在这样的感觉中。
过了一会儿,尤西嘉听见戴双的声音,视觉也渐渐恢复了。本来要去上晚自习的戴双大概是听到她摔倒的声音跑了回来。戴双试图把她扶起来,可尤西嘉软软一滩完全使不上劲,吓得戴双大哭。
尤西嘉看着大哭的戴双回过神来,张了张嘴,发现能说话了,便努力说了一整句话安慰她:“别哭,我现在动弹不了,躺一会儿就好了。”
戴双听后,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竟然给她脑袋下面垫了个枕头,然后仍然蹲在她身边。
她又说:“能不能帮我把灯关了,太亮了,晃得我好想吐。”
戴双就去把灯关了,然后又蹲回来。
这次她没力气说谢谢了。
快七点了,但是夏天的七点钟天还没黑。关了灯后宿舍里也仍有些光亮,尤西嘉突然觉得此刻的戴双无比可爱:她哭了,还没来得及擦眼泪,于是脸上亮晶晶的一片。她黑黑的马尾辫垂下一小截在肩膀上,她的头发也总是黑亮黑亮的。
哦,也不知道戴双情急之下到底拿了谁的枕头,真不知道戴双怎么想的,怎么会想到给她拿个枕头垫着的?莫名其妙到她有点想笑,这时,后脑勺的直觉复苏了,脑袋下面的枕头包裹着钝痛向她袭来。
她努力睁大了眼睛,看着戴双还在流泪着急的样子,心里想:戴双竟然为我哭了。
她才认识我几天,可她为我哭了。
在这一刻,她混乱的脑子里清晰了起来。原来那不是毫无道理的愤怒,而是源于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妈妈和余叔叔说爱他。
妈妈都没有说过爱我。她想。
每次她跟妈妈撒娇,说妈妈你从不叫我的小名,从不说爱我,陆萍都说,因为她那一代人总是心里爱但嘴上不说。
“爱你”这两个字怎么对我说就这么沉重,对别人说就这么轻松呢?
原来我不是你的唯一。原来我们的彼此之外,还有第三个人和你一起相依为命。
想到这里,眼泪终于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戴双本来就在哭,看到尤西嘉也哭了,一下子慌了起来,她问尤西嘉是不是很疼?接着问她现在感觉怎么样?回过神后又想起来什么,问尤西嘉要不要给她叫救护车?
尤西嘉躺在那没什么表情,任由热热的眼泪全顺着眼角滑下去,连哭起来都没有声音。她拉住戴双的手,已带了点鼻音:“不用了,我再缓缓就能站起来了,等下我找宿管打给我妈妈,让她带我去医院。你快去上晚自习吧。谢谢你。”
戴双一听到最后一句,直骂她真摔得脑子有毛病。
最后,等陆萍来了,戴双送她到学校门口,才急匆匆地跑回教室。
戴双一走,就只剩下她和陆萍,还有她们之间一种凝固的沉默。最终,是陆萍先开口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
“脚滑了一下。”
“现在都高三了,必须得格外注意才行,你看看你,怎么照顾自己的?”顿了顿,陆萍又说,“要不,不住校了,回家我照顾你吧。”
“不。”尤西嘉的拒绝一出口,她就觉得她似乎拒绝的太生硬又太迅速了,尤其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刻,于是赶紧找补:“妈妈,我能照顾好自己,今天只是不小心。住校学习还是方便很多,自从住校,我的月考成绩都进步了。”她拿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一直到在医院挂上急诊,她们都没再说什么话。
母女二人并排坐在影像科外面等片子的时候,陆萍似乎犹豫了很久,还是开口说:“我和余叔叔什么都没有。我们只是有时候周末一起吃吃饭。没做什么别的。”
尤西嘉深呼吸了一次,不敢回头看她,只是盯着地面说:“妈妈,你不用和我说这些的。你和爸爸本来就离婚了。”
“我们真的没干什么!就是朋友!朋友周末聚聚也很正常吧!”陆萍的语气激烈起来,她急切地想证明什么,赶紧拉过尤西嘉的手,“西嘉,妈妈是爱你的,你看这些年妈妈一个人把你带大多辛苦?你要什么我没给你买?嗯?妈妈的心都在你身上,妈妈心里只有你,你就是妈妈的全部!咱们娘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难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