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灰了,入目皆是绚烂的鱼灯,曲相宜压低帽檐,在河边栈道挑了一盏游鱼花灯提在手上。
淡黄色的光晕在她白皙的面庞,柔和了轮廓,唇也被洁白的齿咬出带有水泽的红,像一幅仕女图悠悠荡荡地行进在晚风游客中。
“你很闲吗?”冷不丁发出的声音刺了她一下,曲相宜抬头,眼睫被漫天火光镀得很亮,琥珀色的瞳孔映出杜泠音那张脸,桃腮雪肤,正抱着胸孤零零地站在冷风中。
“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嘛。”她眨眨眼,胡诌道。何莱请全剧组吃饭赔罪,约了当地一家很叫得上名字的饭馆,预约制。眼下正值榆镇花灯节,没提前个十天半个月,压根约不到。
剧组那些人都是人精,多少知道这人走的是哪路子,当即和和气气一团儿,去吃饭了。
曲相宜心思绕过几圈,推脱身体不适,很冷淡地拒绝了。即便没有商裳这层关系,她也很讨厌老男人拿老丈人家的资源给自己的私生子铺路。
杜泠音望着她,想到方才在片场这女人对别人笑吟吟的脸,不禁冷笑一声,哪能不明白她为何跟着自己,这人从小就爱当说客。
她伸出纤细修长的手一把拂开某人迎过来的花灯,冷冷地讥讽道,“那么烂的演技,我要是他早就羞愧难当了,还好意思搞些旁门左道。”
曲相宜一听就知道她误会了,蹙起眉,“先打住,我可没那闲工夫给不相干的人当说客。”
那就是偶遇,杜泠音自认为还没霸道到不让人跟自己走同一条路的份上,当即抬起下巴颏儿,“那你继续消食吧。”
说完转身就要走。
“我记得你不是很喜欢鱼吗?”曲相宜低头摆弄着手上的游鱼花灯,拦住女人的去路,很故意地说错了。
果然——
“这话留着跟你的倩倩说去吧。”杜泠音挑起一双愠怒的杏眼,偏头,“张冠李戴,这就是你交朋友的方式吗?你对待朋友的方式还是真是一如既往的轻浮啊。”
曲相宜抬起困惑的眼,古镇的花灯悬挂在河边,秋夜微凉的风拂过树梢,颇有几分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如梦如幻,她有些松懈了心防,生出逗弄这位旧友的心思没错,可是……
“倩倩是谁?”
一句话浇灭了杜泠音的气焰,她整个人冒着淡淡的白烟。她查过本国高重名率的名字,坚信曲相宜这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女人身边一定集齐了倩倩、娜娜、莉莉和静静……
谁知道出师未捷身先死,先质问的人反而落了下风,于是她不提倩倩了,神情依旧冷淡高傲:“哦…我不喜欢鱼。”
曲相宜咬着下唇很克制地笑,觉得自己现在的脸肯定很红,纤瘦单薄的身子有点抖,于是花灯在流光溢彩的夜里晃啊晃,在青石路晃出一片斑驳的光影,像一地的碎金。
回过神,她先是“嗯”了一声,然后肯定地,又很轻快地答:“我知道呀。”
杜泠音跟着她咬唇,唇色咬得很烂糊,知道这人在逗自己玩儿了,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刚刚的失态。
搞得自己好像还是很在乎她似的,这么想着,杜泠音一时间有点气闷,从小到大,从熟稔亲密的闺中密友,再到貌合神离的普通朋友,她总是猜不透曲相宜到底在想些什么。
出身名门世家的杜二小姐最讨厌辛辣的食物,尤其讨厌洋葱,讨厌它似真似假,层层伪装下的空心,讨厌剥开它时带来的刺痛与眼泪。有时候,有时候杜泠音觉得曲相宜就是个讨人厌,却有几分姿色的洋葱精,总是给自己带来轻微却绵密的阵痛。
这个她很讨厌的女人先是摘了鸭舌帽,搭在了自己的头上,然后又将游鱼花灯的手柄塞进她的掌心。入了秋,早晚间尤为冷丝丝,曲相宜似乎将她的温度也一并递了过来,声音低低起伏着,“好啦,别生气了,我知道你不喜欢鱼,我怎么会忘记呢?”
不知道是哪一年,总之是少女间情谊最为深厚的那一年。学校组织春游,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为了证明她们情比金坚,特地亲手烹饪了一条草鱼,阎王点卯般钦点了曲相宜来吃。当天回家的晚上,曲相宜就发了高烧,上吐下泻。彼时她吊着盐水,面色惨白仿若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地靠在床头,虚弱地握住正哭得梨花带泪的杜泠音的手,摇头说不怪你,是我自己体质太差了……然后头一歪晕过去了。
自那之后,杜泠音对所有鱼类敬谢不敏,反而深受其害的曲相宜倒是爱上了。
记忆真是玄妙,只是想起,曲相宜那阵子身上苦涩的药味便穿越漫长的日月更迭悄然而至,和如今她身上被体温烘热的木质香与轻微的酒气一起缠绕在自己鼻尖。
“喝醉了就不要学人家压马路。”她强行压下突如其来的难言情绪,面无表情地说,“还有…你已经离开了沈家,没必要再给我当牛做马,还要勉强赔着笑脸。”
重音落在很难听的几个字眼上,是在提醒曲相宜没必要拿从前的方式对待自己,亦是在点醒自己,当初眼前这人是如何定义或是贬低她们之间的关系的。
主仆关系,她当自己是活在新社会里的旧公主,哪有什么真情,全是算计。
杜泠音认为心软和好记性在日常生活中只能二选一,两者相加通常是对自己的残忍。而今天晚上自己的记性已经足够好,连嗅觉和触感都灵敏得过分。
“手机给我,我打电话给你助理,让她接你回去。”
曲相宜有段时间很喜欢揣摩她的心思,小到一件配饰要配合什么样的衣服,大到她面露羞赧的少女心事……当目光长久地落在一个人的身上,短浅的关注也会像跬步和细流一样变得长远且有分量,并具有一种神奇的洞悉力量。
过去的她很幸运,将喜欢变成了擅长。后来她很不诚实,失去了这份幸运。
一个人喝醉的模样会很明显,与平日灵动神情不同,这个人会变得像笨蛋一样迟钝,连颤动睫毛的频率都变得很低。
或许她真的喝醉了,不然不会用如此无力的方式来证明自己。
是的没错,她说了那句很经典的台词,“我没醉。”
曲相宜低头对上杜泠音的眼睛,那双上挑的杏眼盛着游弋的火光,灯会和漫漫长夜近在咫尺,就在这世界上最小的双生湖泊里。
那盛着盛会与长夜的湖泊泛起涟漪,一阵一阵漾开,很美丽冷情的模样。
“懒得听,我不想跟一个醉鬼争论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