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喧嚣终于被九月略带清冽的风吹散。新学期伊始,东湖中学的红砖教学楼似乎也沉淀了下来,沐浴在一种更为澄澈明亮的秋光里。爬山虎的叶子开始染上淡淡的红晕,如同给古老的墙垣抹上了一层温柔的胭脂。
高二的学习生活,像一列加速的火车,骤然提起了速度。对于何丽雅而言,这种加速感尤为明显。
她的生活轨迹变得更加清晰,也更为繁忙,是一场通往专业领域的,沉默而坚定的跋涉开端,像一首结构日趋严谨的复调音乐。
重心已不可逆转地朝着另一个方向倾斜。课间和午休时分,她很少再参与关于竞赛题目的讨论,而是常常塞着耳机,指尖无声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复杂的节奏,或是凝神阅读那些《和声学教程》与《高级视唱练耳》教材。
那些密密麻麻的音符,和弦进行标记,以及各种意大利文术语,在她眼中仿佛拥有了生命,构筑起一个远比数理公式更吸引她的,内在逻辑无比精密的宇宙。
每周有固定两个下午,她会请假提早离开学校,穿过大半个城市,去往音乐学院附近的一位退休教授家中上课。
老教授家的钢琴音色醇厚,房间里有旧书和松香的味道。她跟着教授进行严苛的听音、辨音、模唱训练,常常一个和弦或一段旋律要反复听辨,模仿数十遍,直到耳朵和嗓子都感到疲惫,只为追求那分毫之间的精准。
她也开始系统地准备高三的音乐艺考曲目。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肖邦的练习曲,巴赫的平均律…这些不再是兴趣使然的弹奏,而是需要拆解到每一个音符,每一种触键,每一处情感处理的精密研究。
她练琴的时间变得更长,有时甚至在L‘heurebleue打烊后,请求殷栩然让她再多留一会儿,独自在那架水晶钢琴上,反复打磨一个乐句的层次与色彩。
这种专业化转向,在她身上留下了细微却可见的印记。她的手指尖因为更高强度的练习而磨出了更硬的茧;她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有时甚至会下意识地分析窗外鸟鸣的音高关系;她的气质也愈发沉静,那种专注于一事一物的沉浸感,让她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透明的光晕,与周围略显躁动的青春期氛围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唐思流依旧是她最亲密的朋友,虽然两人不同班,但总能找到时间凑在一起吃饭与闲聊。
她会叽叽喳喳地分享文科二班的新鲜事,抱怨历史年代的难背,偶尔也会提起那个银湖的男生阿哲好像真的加了她□□,两人时不时会斗几句嘴。
何丽雅大多时候安静地听着,偶尔微笑。她会分享一些练琴中有趣的发现,比如某个和弦奇妙的解决方式,或者某位作曲家不为人知的小癖好。
她们的友谊依旧牢固,只是生活的重心和话题,正在自然而然地朝着不同的方向伸展。
秋日的阳光透过教室的玻璃窗,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何丽雅摊开在桌上写满各种音乐标记的笔记本。她握着笔,正在分析一段莫扎特奏鸣曲的曲式结构,神情专注,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柔和而坚定。
九月的夜晚,L‘heurebleue俱乐部内正举行一场小型的,围绕某件东方古玉拍卖的预展晚宴。空气里弥漫着冷冽的酒香与低调的奢靡。
何丽雅坐在那架剔透的水晶钢琴前,指尖下流淌着德彪西的《月光》。她最近正在深入研究印象派作品中对光影和氛围的捕捉,并将之融入为自己的拍品“赋曲”的养分。
她的演奏比以往更沉静,也更富内省的气质。音符不再是单纯的优美,而是被赋予了更细腻的层次和更微妙的气息控制,如同用声音细致地描摹着玉石温润剔透的质感与内里蕴含的光华。
她微微垂着眼帘,完全沉浸在音乐与任务交织的世界里,甚至没有留意到又有新的客人被侍者悄然引入。
直到一曲终了,她习惯性地抬眼望向殷栩然的方向,准备接收下一个指示时,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的一小圈客人。
她的呼吸骤然地顿了一下。
在那群衣着精致,举止带着这个年龄段特有的,被财富豢养出的轻松感的年轻男女中,她看到了两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一个是她的继妹,叶多怡。叶多怡正端着一杯看起来像果汁的饮料,和她身边一个穿着小礼服的女孩低声说笑,目光好奇又略带挑剔地打量着俱乐部里的一切,那神态仿佛在参观某个新奇有趣的景点。
当她偶然间视线与何丽雅相遇时,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某种难以名状的不自在,随即迅速别开脸,假装不认识她。
而另一个让何丽雅意外的是阿哲。他今天穿了一身合体的西装,少了些平时的懒散不羁,多了几分符合场合的正式感。他并没有和叶多怡那圈人扎堆,而是独自倚在不远处的吧台边,手里晃着一杯酒,目光正落在她身上,更准确地说,是刚刚从她指尖流泻出的音乐上。
男生脸上没有了惯常的戏谑和轻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甚至带点讶异的欣赏。他似乎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她,更没料到她的琴声是如此…不同寻常。
何丽雅迅速收回目光,垂下眼睑。一种私人领地被意外闯入的不适感悄然蔓延。
殷栩然对她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她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开始了下一首曲子,一首她为那件古玉即兴创作的,带有东方五声音阶韵味的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