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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第1页）

七月热浪最凶悍的时候，却也是医院空调开得最足，冷得让人需要披件外套的时候。姨婆的这次急性感染来得突然，前一天晚上还只是有些低烧咳嗽，第二天清晨便已呼吸急促，被紧急送医后直接转入了监护病房。

何丽雅的生活瞬间被压缩成了一条三点一线：家，医院，以及医院楼下的药店。学校，俱乐部，钢琴…所有属于她个人的空间被急剧挤压，只剩下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令人神经紧绷的白色世界。

监护室外是不允许家属长时间停留的。她大多时候只能坐在走廊冰凉的排椅上等待。书包里塞着暑假作业和乐谱，却很难真正看进去。

耳朵时刻竖着，捕捉着里面传来的任何细微动静，仪器的滴答声，护士的低语，或是医生查房时模糊的交谈片段。每一次门开，她的心都会猛地揪一下。

姨婆情况最不好的那几天，医生允许她晚上进去陪护。病房里灯光昏暗，只有各种仪器屏幕散发着幽绿或暗红的光，映照着姨婆插着氧气管和输液管的，苍白浮肿的脸。呼吸声沉重而费力，每一次都像是挣扎。

她就支了一张窄小的折叠床，紧挨着病床。地方太小，甚至无法完全伸直腿。但她并不在意。她不敢深睡，保持着一种警醒的浅眠状态。姨婆稍有动静，一声不适的呻吟，或是无意识地抬手，她便会立刻惊醒，俯身过去查看，蘸水湿润姨婆干裂的嘴唇，或是轻轻调整一下枕头的位置。

深夜的病房区，是一种绝对的寂静。偶尔有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轮子压过地面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分钟都过得缓慢而沉重。

摊开的乐谱放在膝头，借着走廊透进门窗玻璃的微弱光线，她的目光飞速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音符。她的手指无声地律动着，模拟复杂的指法和触键力度。她的眉头微微蹙起，计算着和声的走向，段落的衔接，情感的层次。

有时，姨婆会从昏睡中短暂醒来，浑浊的目光看到她在微光下那专注而疲惫的侧脸，看到她无声舞动的手指，会极轻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叹一口气，用气声含糊地说：“小雅…歇歇…眼睛要紧…”

何丽雅便会立刻停下“演奏”，凑过去，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轻声说：“我不累，姨婆。你快睡。”她会帮老人理顺稀疏的白发，握住那只枯瘦冰凉的手，直到她再次沉沉睡去。

这段守护的时光，苦涩而沉重，却也是一种奇特的方式淬炼，她学会了在极度疲惫中保持专注，在巨大的压力下分割心神，在弥漫着不确定性和焦虑的环境里，牢牢抓住那些确定无疑的，属于她自己的东西，比如音符的逻辑，比如指法的肌肉记忆。

这份沉重，没有压垮她，反而成了她快速走向成熟的催化剂，让她的沉静中，多了一份韧劲和担当。

七月的流火终于在最末梢显出一点疲态。姨婆闯过了那次急性感染最危险的阶段，虽然依旧虚弱，但病情终于稳定下来，从ICU转回了普通病房，精神也好了些许，能靠着枕头喝几口何丽雅小心吹温的鱼片粥了。

连续多日绷紧的神经稍稍松弛，何丽雅才感到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的疲惫。她靠在病房走廊的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被烈日烤得发蔫的榕树叶子，难得地有片刻放空。

就在这时，唐思流的电话像一只精力过剩的雀儿，撞破了这片疲惫的宁静。“姨婆好了点没？好了点对不对！我不管，你必须跟我出去！就两天！一天半也行！”电话那头的声音又急又响，带着叽叽喳喳的活力。

何丽雅下意识想拒绝，话到嘴边，看着病房里终于安睡的姨婆，又咽了回去。或许…真的需要喘口气。

于是，第二天清晨，她们坐上了前往邻市的大巴。车子驶出s市的钢铁森林，窗外的景观逐渐被大片大片的绿色取代，连绵的丘陵，方格状的稻田，反着天光的鱼塘，还有远处线条柔和黛色的山峦。

空调大巴里冷气充足，但何丽雅还是将车窗微微推开一条缝隙，带着植物清芬和泥土潮气的，属于旷野的风立刻涌入，温柔地拂过脸颊，将医院里那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药水味彻底驱散。

她们入住的是古镇临河的一栋小小的家庭旅馆，房东是个热情的阿婆。木结构的房子，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房间不大，但推开老式的雕花木窗，底下就是清澈见底的河水，能看见水草柔顺地随着水流摇摆，对岸是错落有致的青瓦屋顶，几缕炊烟袅袅升起。

傍晚时分，暑气终于肯稍稍收敛它的淫威。两人换上凉拖，嗒嗒嗒地跑下木质楼梯，穿过石板路，跑到河边。

河水被夕阳染成暖暖的金色，触手冰凉彻骨。她们找了两块被河水冲刷得光滑的大石头坐下，把脚浸在水里，冰凉的触感从脚底直窜上来，激得唐思流哇哇大叫，又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何丽雅轻轻拨动着水流，看着夕阳的碎金在指尖跳跃，对岸的灯笼一盏接一盏亮起，暖红色的光晕倒映在潺潺流动的水面上，被揉碎，拉长，又不断重组，像一场无声而梦幻的光影魔术。

唐思流跑去旁边的小卖部，抱回来半个用井水冰镇过的西瓜，还配了两把铁勺。西瓜瓤红得诱人，冒着丝丝凉气。

“快！趁凉！”她挖起中间最甜的那一块，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汁水顺着嘴角流下也顾不上擦。

冰凉的，甜蜜的汁水瞬间充盈口腔，带来一种简单而直接的幸福感。她们就着夕阳和流水，安静地啃着西瓜，偶尔有晚归的乌篷船欸乃划过，船桨搅碎一河的金红光影。

“哎，”唐思流吃得差不多了，用勺子漫无目的地戳着剩下的瓜瓤，开始了她的保留节目，八卦播报时间。

“你猜怎么着？我们班那个沈黛丝，就是那个挺漂亮的，好像跟隔壁学校的好上了！上周末她们一起去游乐场了！还坐摩天轮了呢！”她语气夸张，像是发现了什么世界奇闻。

何丽雅摇摇头，专心地把一颗黑色的西瓜籽从红瓤里剔出来。“还有还有，更劲爆的！”唐思流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仿佛在分享什么绝密情报。

“还有之前你们班上那个齐明！你记得吧？他居然！敢给南潇潇传纸条了！结果你猜怎么着？直接被班主任老汪从窗户外面逮个正着！哈哈哈，当时他的脸啊，唰一下就红了，跟这西瓜瓤似的！”她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从石头滑进水里。

何丽雅听着，嘴角也忍不住向上扬起。这些曾经觉得幼稚而遥远的青春躁动，在此刻河水的清凉，西瓜的甜意和好友鲜活的表情里，似乎也变得生动有趣起来。

流流叽叽喳喳地说着，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她用勺子划着水面，看着一圈圈漾开的涟漪，眼神飘向对岸摇晃的灯笼光晕，语气变得有些含糊，像是在自言自语。

“…哦，对了，好像吴晏…他暑假…没留在s市，报了一个什么外国的夏令营…”

她说完，立刻像是被自己的话烫到了一样，猛地低下头，挖起一大块西瓜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大声抱怨：“哇！这块籽怎么这么多！讨厌！”

河水潺潺流淌，映着对岸的灯火和天上初现的疏星。何丽雅转过头，看着唐思流被灯光勾勒出的，微微发红的侧脸轮廓，什么也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