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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第2页）

“第37小节，”何丽雅立刻轻声回应，将乐谱翻到那一页，“那一段模仿加麦兰乐器的段落。”见对方点了点头，她深吸一口气，给出了一个极轻的预备拍。

第一个音符同时响起。张子园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仿佛被那从自己指尖流泻出的声音刺痛。但几乎是肌肉记忆般，她的手指开始了移动。

起初是生涩的，甚至有些笨拙，与她以往那种举重若轻的流畅截然不同。节奏略显迟疑，力度控制也失了以往的精准。何丽雅立刻敏锐地调整了自己，像一艘稳定的小船，小心翼翼地牵引着，配合着另一艘似乎随时可能偏航的船只。

但渐渐地，某种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音乐本身那华丽繁复的织体，充满异域风情的节奏与色彩，仿佛具有了某种魔力。它要求着绝对的专注，不容许分神去思考那些任何杂质。

张子园似乎被这强大的音乐逻辑捕获了。她颤抖的手指逐渐稳定下来，呼吸与音乐的律动开始同步。她紧绷的侧脸线条渐渐柔和，那种沉浸在技术难题中的，近乎本能的专注，暂时驱散了眼底的迷雾。

她们的手指在琴键上穿梭，交错，时而分离时而汇聚。拉威尔笔下那些精巧的，如同瓷偶舞蹈般的音符，在两人手下渐渐变得清晰，生动。水晶钢琴将它们放大，折射，让整个空间充满了某种晶莹剔透，却又光怪陆离的奇幻音响。

少女海藻般光泽的长发有几缕散落，洒落在她精致纤薄的肩头，随着她逐渐投入，微微地晃动，在光影变幻中起舞，如同幽暗的水草在无形的音流中飘。

若隐若现的明暗勾勒出她过于精巧却缺乏血色的侧颜，睫毛低垂，在眼下覆出一小片阴影，仿佛一件易碎的古代瓷偶，被注入了短暂的生命力，正全神贯注地履行着演奏的使命。那份专注，让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冷冽而易碎的光晕，美而又脆弱得让人窒息。

音乐流淌至一个华彩段落的开端，需要两人同时以一个强劲的八度音程作为引导。

然而就在发力前的刹那，那完美的音乐出现破裂，她的手腕突兀地一滞，动作瞬间变形，指尖在中途溃散，只发出一声模糊，虚弱的杂音。

一抹痛苦的神色转瞬即逝，掠过她的眉眼。音乐出现了断裂，何丽雅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维持住自己的声部，目光却立刻关切地投向对方。

视线交汇在少女的手，她看到在少女精致纤细的指尖内侧，一道刺眼的，裂开的伤痕，触目惊心。

似乎在视线下无处遁形，张子园第一反应是将手抽回，然而只进行到一半，她就停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般的疲惫，缓缓地，重新放回了琴键边缘。

她微微偏过头，目光虚虚地落在远处的地面上，侧脸在忽明忽暗中苍白得像一张被过度曝光的底片。她的表情是一种麻木的平静，一种放弃了挣扎后，带着淡淡倦怠的认命。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沉重，几乎能听到灰尘在光线中漂浮的声音。

最终，她的声音很轻，飘忽得像一声叹息，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不小心弄的。”

说完，她微微动了一下那只有伤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擦过旁边一个琴键，发出一声极轻微，几乎听不见的沉闷低音。像是在确认这只手依旧还能动弹，又像是在无言地嘲讽自己刚才那句苍白的解释。

何丽雅的手指还停留在琴键上，却再也按不下去。她看着那只安静搁置的，带着无声宣言的手，心中涌起的不是恐惧或好奇，而是一种尖锐的，了然的酸楚。

她静静地看了张子园几秒，然后非常自然地从琴凳上站起身。“等一下。”她轻声说，语气平常得像只是要去倒杯水。

她转身走向后方，她知道殷栩然在那里放了一个装备齐全的医药箱，为了应对偶尔可能发生的，比如客人被水晶杯划伤之类的小意外。

拿着白色的医药箱回来时，张子园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手指搭在琴键边缘，目光低垂，看着那道伤痕，仿佛陷入了某种放空的状态。她没有对何丽雅的举动表示反对，也没有表示接受，像一尊默许一切发生的雕塑。

何丽雅在她身旁重新坐下，打开医药箱，取出必要的药品与材料，动作熟练而轻柔，“手。”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温和的坚持。

张子园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像是从遥远的思绪中被唤回。她沉默地缓慢地将手递了过来，掌心向上，摊开在何丽雅面前。这是一个交付信任的姿势，尽管带着疲惫和无奈。

何丽雅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手腕。对方的皮肤冰凉，能感受到其下纤细的骨骼。她以极轻极轻的力道，擦拭过那道渗血的裂口。

冰凉的消毒液触碰到伤口，少女的手绷紧了一瞬，但很快又放松下来，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何丽雅的动作专注而仔细，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精密的修补。她用最小的接触面积完成消毒，然后剪下一小方块纱布，轻轻地覆盖在伤口上，再用细长的胶带固定。她的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张子园的手腕内侧，那里的皮肤细腻得惊人。

整个过程中，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棉签包装被撕开的细微声响，剪刀合拢的轻咔声，以及窗外持续不断，却显得无比遥远的烟花闷响。

医药箱合上的轻微咔哒声，像是一个句号，暂时终结了方才的插曲，唯有窗外烟花的闷响提醒着外界正值辞旧迎新的喧闹。

“这里太闷了。”张子园声音恢复了些许平时的优雅，却比之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乏，“出去透透气。”

她没有征求意见，仿佛很笃定对方会跟上，走向一排嵌入式衣帽柜，从里面取出一件低调精致的黑色羊绒大衣随意搭在臂弯，然后又取出了一件同样质感的深灰色大衣，递向何丽雅。

“穿上，”她淡淡地说，“外面冷。”

何丽雅接过，大衣触手柔软而温暖，带着一丝清冷的香气，似乎是张子园常用的那款。她默默穿上，几乎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俱乐部沉重的大门，瞬间，除夕夜冰冷而喧嚣的空气扑面而来，与室内那种恒温的，被过滤的寂静形成强烈反差。

停在路边阴影里的，是一辆线条流畅，颜色低调的灰车。张子园径直拉开驾驶座，动作没有丝毫迟疑。意识到驾驶者是谁，何丽雅犹豫了一瞬，这显然不合规。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跟上，今晚发生的一切早已超出了正常的界限。

车内很干净，弥漫着和张子园大衣上同款的冷香，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系好安全带，引擎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声在车内响起，却奇异地被良好的隔音过滤掉大部分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