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直抵心灵的认可,比任何夸奖都更有分量。何丽雅感到脸颊微微发烫,心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澎湃。她不仅通过了这场突如其来的“考试”,似乎还触摸到了某种更深层的,关于艺术与感知的本质。
“似乎在这里,我总能找到一些与天性不符的悸动。”何丽雅的眼神很亮,带着一丝动容。
殷栩然的语气恢复到平时的轻松与优雅,“小雅,你让这个夜晚,和这里的一切,变得非常特别。”
走下楼梯,重回主厅,Lheurebleue的蓝色静谧似乎一如既往。但对何丽雅而言,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不仅仅是在这里演奏音乐,她似乎渐渐真正融入它,成为这秘密的一部分。
她发现自己与俱乐部里那些“沉默之物”之间,可以建立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联结。这并非听到具体的声音,而更像是一种共感的涟漪,一种无声的频率共振。
当她指尖抚过水晶钢琴冰凉的表面时,能隐约感知到它内部曾回荡过的,所有音符的“记忆痕迹”,如同温暖的余温。
校园染上了冬日的色调。天空常常是淡的灰白,如磨砂玻璃般过滤出柔和稀薄的阳光。四季常绿的乔木——香樟,榕树变得深沉冷峻,而几株落叶乔木,早已褪尽,只剩下清瘦遒劲的枝桠,以一种简洁而有力的线条,分割着天空。
S市的冬天淡,却有一种独特的,停在外表的湿凉。空气像是被冰水浸过的薄纱,无处不在,贴附着裸露的皮肤,带来滑溜溜的凉意。
何丽雅指尖下的音符似乎也染上了一层秋冬之交的疏离与透明。
艺术楼走廊最末尾的那间琴房,是她午休习惯出现的地方。这间的钢琴是一架年纪颇大的立式雅马哈,音色有些松散,几个琴键按下去会发出轻微的,木头摩擦的“吱呀”声,但何丽雅却莫名喜欢这里。
这里只有她自己,和这架带着点毛病的,诚实的旧钢琴。光线从高大的窗户透进来,是冬天特有的清淡而柔和的光线,落在陈旧却保养良好的立式钢琴上。
她的手指即兴地在琴键上漫步,弹奏一些简单的,重复的旋律片段,德彪西某首前奏曲的几个和弦,无意中想起的,不知名的调子。音符简单而清澈,在空旷的教室里孤独地回响,与窗外灰蒙蒙的景色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
有时会有同样好奇的学生在门口张望一下,她也曾无意中给某个躲在走廊尽头偷偷掉眼泪的陌生同学,提供过一段无人知晓的温柔的背景音。
弹到一半,她忽然感觉到门口似乎有人。她停下手指,回头望去。
一个高大的男生站在门口,额发微湿,透着刚运动过的热气。他见何丽雅看过来,似乎顿了一下,才开口,声音比在球场喊话时收敛不少:“何丽雅?”
她微微点头,眼神礼貌而略带询问。流流曾给她指过,她认得他,艺术班的苏响,年级里很出名的人物,但彼此从无交集。
他拿着一个包装精致的方形小包裹。“刚在艺术楼的保安室说,有你的国际快递,顺路带过来。”
苏响走上前几步,将那个小包裹放在离钢琴不远的一张空桌子上,动作干脆直接。
“谢谢。”何丽雅轻声道谢,目光在那个包裹上停留了一瞬。寄件人信息看不太清,但那种包装风格让她心头微微一动,
“不客气。”苏响应道,他似乎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但也找不到更多的话,气氛有片刻的安静。他视线扫过旧钢琴,找了个话题:“刚才……是你弹的?挺好听的。感觉很适合今天的天气。”
“随便弹弹。”何丽雅的回答温和而疏离,并没有承接赞美的意思。
苏响点了点头,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停留有些突兀。“那……东西送到了,我先走了。”他指了指门口的方向。
“好,谢谢你。”何丽雅再次道谢,语气依旧轻柔礼貌。
苏响转身离开了,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音乐教室里又恢复了安静。何丽雅的目光在那空荡荡的门口停留了短暂的一秒,随后便收了回来,重新落在小包裹上,思绪却飘向远方。
经历过为物品赋曲的尝试,她有了灵感,不再只是一首记录完整的曲子,而是融入了对话和共同创造的意味。自己上个月寄出的那份礼物,仿佛一枚掷入湖面的石子,它或许会悄然沉底,能激起一丝唯有水潭可见的涟漪。
但何丽雅偶尔会收到一两条极其简短,甚至有些突兀的讯息,比如下课时,手机忽然震动,打开是张某个欧洲小镇雨巷,没有配文;或是一句没头没尾的,关于某种气味或声音的描述;甚至是一张模糊的,她正在弹奏的某首曲子的古老乐谱扉页。
动手拆开最后一层柔软的泡沫纸,里面安然躺着的,正是那个她寄出的黑胡桃木音乐盒,像一只归巢的鸟儿,带着远方的气息。
盒子里,原本空白的纸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卷已经打好了细密孔洞的新卷。没有只言片语,没有谢辞,只有这卷布满密码的纸带,沉默履行着这场秘密的对话。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微尘。她轻轻旋动音乐盒的发条,然后将那卷新的纸带小心地安装上去。
首先流淌出来的,是她自己录制的那段基于萨蒂《冷酷曲》的变奏引子,清冷,空旷,如同投映在冰面上的月光,悬置了一个问句。
紧接着,齿轮轻轻咬合,读到了新的孔洞。一段截然不同的音乐流淌出来,仿佛另一个灵魂的骤然接入。
那不是完整的旋律,更像是一系列碎片化的音符。节奏自由得任性,充满了突兀的休止和加速。犹豫,重复,偶尔大胆而不协和的音调,中间穿插几个快速掠过的,华丽如巴洛克装饰音的急速乐句,像是Zoe下意识流露出的,无法掩藏的技巧本能,但转瞬即逝,很快又被更沉思性,略带焦躁的碎片化动机所打断。
这音乐一点也不“美”,甚至有些“难听”。但它极其真实。仿佛精准映射出一段复杂,混乱,被各种情绪和压力撕扯的心情,在短暂闲暇里下意识的呓语。相较于冷静空灵的引子,这种回应如此激烈,复杂,坦诚。
音乐放完后,最后几个音符像断线的珠子,滚落消失。午后阳光的琴房中,走廊外遥远的操场上传来隐约的喧哗,但何丽雅仿佛听不见。她皱起来眉,它不是她预想中的任何一种回应,却比任何完美的旋律都更让她感到震撼。
她再次旋动发条,又听了一遍。
这一次,她仿佛能从那嘈嘈切切的音符缝隙里,听到跨国视频会议的单调提示音,快速翻阅文件的窸窣声,深夜里敲击笔记本电脑键盘的节奏,以及弥漫着无处排遣的孤独与精神上的疲惫。
这份遥远的,基于旋律的理解与共鸣,让她第一次直面这种复杂情绪,难以言喻的忧伤和感同身受涌上心头。比任何日常的寒暄都更加深层,让物理上的距离变得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