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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第2页）

接下来的时间，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两道目光不时落在自己身上。一道是带着探究和些许别扭的视线；另一道，则是更沉静，更专注的目光，甚至在她演奏到某个特别精彩的转调时，端着酒杯的手指会极轻地跟着节奏点一下。

晚宴在一种看似融洽实则各怀心思的氛围中接近尾声。客人们开始低声交谈，道别。何丽雅完成了她的工作，手指轻轻从琴键上抬起，内心松了口气，正准备起身离开这是非之地。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一个声音在她身旁响起，是阿哲。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依旧拿着那杯酒，但脸上的表情是难得的，不带丝毫轻慢的认真。

他开口，语气很自然，甚至带着一丝真诚的赞叹，“你弹得…真的很特别。尤其是最后那首自己写的，有点武满彻那种寂的味道，但又不一样。”

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回应：“谢谢。”

“你在这里…是兼职？”阿哲问道，眼神里是纯粹的好奇。

“嗯。”何丽雅不欲多言。

“厉害。”他点了点头，像是真心这么觉得，“比在唱片店吵吵嚷嚷有意思多了。弹得真好。”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词，“尤其是中段那几个转调的处理…很厉害。”

这不是一句客套的恭维，而是内行人的认可。何丽雅语气平淡：“谢谢。”

“说真的，”阿哲似乎还想说什么，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眼神认真，“我之前就知道你懂，但没想到…是这种级别的懂。你老师是…？”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尖锐的女声插了进来，打破了两人之间这短暂而平和的对话：“呀，何丽雅？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

叶多怡挽着女伴的手臂走了过来，脸上挂着一种夸张的，故作惊讶的笑容，目光在何丽雅身上那件俱乐部提供的，剪裁优雅的黑色演奏礼服和阿哲之间来回扫视。

她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你什么时候跑来这种地方弹琴了？爸知道吗？啧，还穿成这样…真是…敬业哦。”最后两个字，她咬得格外意味深长。

她没有看过去，也没有回应那充满暗示的话，俱乐部昏暗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她看起来更加疏离。

只是对阿哲极轻地颔首：“失陪了。”语气很平静，仿佛只是道一句普通的再见。

然后，何丽雅径直转过身，朝着通道的方向走去，将叶多怡那刻意的笑声和阿哲略显错愕的表情彻底抛在身后。

后台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前方俱乐部那片蓝色的，弥漫着暗流的喧嚣彻底隔绝。狭长的走廊里只亮着几盏光线微弱的地灯，空气瞬间变得简单而冷清，只剩下远处空调系统运行的轻微嗡鸣。

她背靠着冰凉的白墙，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缓慢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松香气息，还有一种属于后台的，混合着清洁剂和尘埃的，近乎虚无的味道。

方才叶多怡的话，像一根细小的，淬火的针，轻轻扎在她心口某个柔软的角落，带来一阵短暂而尖锐的不适。那并非剧烈的疼痛，而是一种熟悉的，带着微凉触感的膈应，那种无论她取得何种成就，似乎总无法摆脱的，来自另一个家庭的，轻巧的审视与无形的划界。

她能清晰地回忆起对方说“在这里打工”时，那故作自然的语气里包裹着的，细微的优越感和划清界限的意图。也能感觉到阿哲那从轻浮转为认真欣赏的目光，以及他被叶多怡打断时那一闪而过的不耐。

这些复杂的，来自外界的情绪碎片，像不同颜色的丝线，纠缠在一起，试图侵入她刚刚从音乐中获得的，那片纯粹而宁静的内在世界。

她需要一点时间，将它们剥离，消化，沉淀。

抬起手，自己的指尖，因为长时间的练习，指腹有着一层薄薄的，坚硬的茧。这双手，刚刚还在那架价值不菲的水晶钢琴上，召唤出德彪西笔下那座沉没于水下的，宏伟而忧伤的教堂。这双手，拥有构建一个完整世界的能力。

音乐从未辜负她。它给予她的反馈是直接而纯粹的，技巧的纯熟，情感的投入，理解的深度，都会毫无保留地体现在流淌出的音符里。这种付出与回报之间的绝对公平，是那个充斥着微妙算计，复杂人情和无形界限的外部世界无法给予的。

想到这一点，那点不适，便像月光下的露珠般，悄然蒸发了不少。它依然存在，作为一种记忆的痕迹，却不再能轻易扰动她内心的平静。

她睁开眼，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清澈与平静。走廊尽头有一面窄长的镜子，她看到镜中的自己，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坚定。她整理了一下微微散落的发丝，将那份被外界目光短暂打断的庄重感，重新凝聚起来。

推开后台另一侧通往二楼露台通道的门。初秋的夜风立刻涌入，带着清凉的草木气息，吹散了最后一丝俱乐部里带来的甜腻香氛。抬头望去，是城市被光污染映照成暗红色的，看不到星星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