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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第1页）

返回s市后，生活再次被拉回熟悉的轨道，却似乎注入了一丝由那段短暂出行带来的，不易察觉的韧性。姨婆的身体在精心照料下，如同被春风拂过的老树，渐渐又抽出些许生机。

虽然依旧虚弱，需要依靠轮椅，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甚至能在天气晴好的午后，由何丽雅搀扶着到阳台的藤椅上坐一会儿，眯着眼晒晒太阳，拿起那本翻烂的《牡丹亭》，戴着老花镜，对着窗外的光线，极轻地哼上几句。

她的心稍稍安定下来，得以精力重新投入到那个日益广阔深邃的音乐世界里。系统学习的轨迹，开始悄然发生一些细微而深刻的偏移。

某个午后，秋意渐浓，阳光变得稀薄而透明，透过老式窗棱，在房间的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空气中漂浮着旧书页和干燥木头的温和气息。她正埋头于一本厚厚的西方音乐史，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行关于晚期浪漫派交响乐“容量与哲学性扩张”的论述。

手指掠过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最终，停在了一个并不那么起眼的名字上，古斯塔夫·马勒。她抽出《第五交响曲》的唱片。封套设计简洁，色调沉郁。她将它放入CD机。

当音乐如潮水般涌来时，她并未立刻被其庞大的结构和激烈的情感所震慑。相反，最初吸引她的，是那个极其缓慢的，如同从深渊中挣扎而出的葬礼进行曲开头。低音提琴和大鼓营造出的沉重步伐，有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却又奇异地…美丽。

这种美，不同于德彪西笔下光影流动的朦胧美，也不同于拉威尔精致雕琢的感官美。它是一种将巨大的痛苦，怀疑，甚至绝望，以一种极其庄重而严谨的形式呈现出来的，近乎残酷的壮美。

这几天都沉浸在这部交响曲里。她发现，马勒的音乐里充满了矛盾与并置，极致的悲伤与突如其来的，那种癫狂的欢愉；来自乡间的粗犷与复杂的现代和声；天堂般的圣咏与地狱般的嘲弄…所有看似冲突的元素，被他以一种天才的方式强行糅合在一起，创造出令人晕眩的，包罗万象的音响世界。

她的皮质笔记本里，除了巴赫的赋格分析，德彪西的和声标记，也开始出现马勒交响曲中那些冗长而曲折的旋律线草稿。

尤其痴迷于第四乐章，那首著名的小柔板。弦乐奏出的旋律宽广，深情，带着一种迟来的饱含泪水的，却无比温柔的慰藉。就像是经历了之前所有风暴，黑暗与挣扎后，终于在一片废墟之上，找到了一小块可以仰望星空的宁静之地。这种在极度痛苦后迸发出的，近乎宗教性的悲悯与爱，深深撼动了她。

她会在练琴的间隙，尝试在钢琴上弹奏那个主题的片段。钢琴无法还原弦乐队的丰厚质感，但那旋律本身蕴含的，深刻而复杂的悲伤与超越悲伤的宁静，却透过她的指尖流淌出来。

有时，姨婆会坐在轮椅上，停在房门口，静静地听一会儿。老人不会评价，只是在那深情的旋律结束后，极轻地叹息一声，喃喃道：“这调子…心里揣着大事呢…”

巨大结构下隐藏的脆弱与撕裂感，那极致华丽背后无法排遣的孤独与乡愁，那在绝望中一次次挣扎着构建，又一次次走向毁灭的庞大企图心…这一切，都让她不可抑制地隐秘地寻找某个人的影子。

盛夏的某一天，阳光变得醇厚，透过CD店狭长的玻璃窗，在排列紧密的碟架间投下温暖的光栅。

再次来到这家藏匿在闹市小巷的唱片行，她目标明确地走向那个标志着晚期浪漫主义及现代的区域。在马勒前驻足，指尖掠过一排排或崭新或略显陈旧的黑胶唱片和CD盒，最终停留在一套《第九交响曲》之上。

正专注地比较着两个不同指挥的版本，一个略带戏谑，却又有些耳熟的声音在旁边响了起来：

“马九？”声音比上次听到时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近乎悠扬的语调，与傲气混合成一种奇特的质感，“一上来就挑战终极命题？勇气可嘉。”

何丽雅微微一怔，转过头。是那个男生，上次和唐思流来时遇到的，有着一头微卷黑发，眼神带着自负的傲气，曾轻浮地向流流索要电话未果的家伙。

他今天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毛衣，斜倚在旁边的碟架上，手里捏着一张柯恩的唱片，嘴角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何丽雅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没有接话，只是稍稍侧过身，继续看手里的唱片，意图很明显。

那男生却似乎没察觉到她的冷淡，或者说并不在意。他并没有靠近，只是目光扫过她手中的封套。

“马勒的音乐，从来不只是音乐。是哲学，是诘问，是站在十九世纪末的废墟上，眼睁睁看着旧世界的上帝死去，一边为之举行最华丽的葬礼，一边又疯狂地，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想在碎片里拼凑出一点属于人的神性。”他继续说道，语气像在分享某个独到见解，又像在自言自语。

“都说他是在用交响乐写自传，要我说，他是在用音符给整个摇摇欲坠的旧欧洲写悼词。”

他顿了顿，仿佛随口点评一件有趣的事，“一边写得痛哭流涕，一边又忍不住在里面偷偷加进去好多…特别烟火气的东西，孩子的号角，街头的舞曲，粗俗又生动。”

接着他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里没什么温度：“好像非得这样，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还没被那些庞然大物一样的…虚无，彻底吞掉。”

何丽雅准备抽走唱片的手指顿住了。似乎没想到会从一个看起来如此“不靠谱”的人嘴里，居然会说出这样与外表相反的话。她依旧沉默，但眼神里那份纯粹的疏离，似乎稍微融化了一丝，流露出倾听的姿态。

这鼓励了他，那深幽的声音继续响起：“听他的音乐，就像跟着一个极度敏感又才华横溢的疯子，一会儿被抛上天堂般的狂喜之巅，一会儿又坠入地狱般的绝望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