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拍了拍何丽雅放在琴键上的手背,那手背因为长期练琴而带着力量感:“这当然是一条很辛苦的路,需要极大的奉献精神和毅力。但老师觉得,你身上有这份韧劲。而且当你真正热爱一件事,并有能力将它做到极致时,那种创造的快乐和满足,是任何其他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你回去可以好好想一想,也和家里人商量一下。”赵老师最后体贴地说,“如果需要任何建议,或者想了解具体院校和专业方向,随时都可以来找我。老师很愿意做你的推荐人。”
目送老师离开后,她静静坐在原位,阳光明媚地照亮着四周,她没有再弹琴,而是垂眸细细思考起来,注入了一丝不同于以往的,对关于未来的重量的想法与可能性。
拿到一串长长的阅读名单,她的书包里除了课本,多了一两本从图书馆或姨婆书架上借来的音乐史论或作曲家传记。书页间夹着密密麻麻的自制标签,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重点。她的MP3里,巴赫的平均律,贝多芬的晚期弦乐四重奏,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甚至一些冷门的现代派作品,开始与德彪西拉威尔并列。
这种变化是细微而隐秘的。她依旧沉默寡言,依旧穿梭于教室,医院,俱乐部之间。但她的沉默里,似乎多了一层更深的思考的密度。她看待音乐的目光,不再仅仅是感性的喜爱与表达,更开始带上一种分析性的,探寻源流的审视。这是走向专业道路必然的,孤独的朝圣。
从巴洛克时期的巴赫《平均律钢琴曲集》那精密繁复的赋格,到古典时期莫扎特奏鸣曲的清澈优雅;从浪漫主义肖邦夜曲的诗意忧郁,到印象派德彪西前奏曲那光色变幻的朦胧…
“逮到啦!你手里这本这么厚的砖头是什么!”唐思流像一只发现目标的雀鸟,蹦跳着从廊柱后窜出来,准地抽走了那本专业书。
她翻着那些满是英文注释和复杂谱例的书页,表情夸张得不行,“这些都是什么外星语?你这是要转行去当音乐教授吗?”
何丽雅无奈地拿回书,低声说:“只是看看。”
“不对…你最近戴耳机的时间比以前长了好多,走路都像在飘!快说!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何丽雅被她逗得微微弯了下嘴角:“真的只是听些曲子。”她暂时按停MP3。耳机里精密而冷静的旋律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流流机关枪似的,充满生命力的喧哗。
“好吧,快快快!看这个!”流流似是没再在意,又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银色数码相机,是索尼的T系列,滑盖设计,相当时髦。“我求我爸给我买的,考试奖励!”她兴奋地展示着新到手的宝贝,语气止不住地兴奋。
何丽雅接过相机,看了看,点点头:“很清晰。”唐思流拿回相机,手指飞快地划着,翻出她在体育课上拍的几张男生打球的照片,“这是班长,还有老鼠跑步的照片,还有几个体育生…好像还不错,你说是不是?”她语气随意地点评着,划到某张教室外偷拍的男生的侧面,掩饰着飞快划了过去。
“对了,那个…吴晏…”她像是在组织语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相机冰凉的金属外壳。“他今天好像没来?还是来了又走了?
何丽雅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唐思流不自觉地用力捏着相机的指尖上。她什么也没点破,只是顺着她的话,平淡地接了一句:“嗯,可能吧。没太注意。”
唐思流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有点失落,立刻又恢复了活力满满的样子,“对了对了!你看我翻到了什么!”她的语气变得神秘,手指飞快地往回按,直到屏幕上出现一张光线明媚的照片。
“上学期艺术节,我想起来了,我缠着副班拍的!你看!我们和你那个朋友的合照!我把照片导过来了!”
照片的背景是秋季的操场,何丽雅穿着那身月光白的礼裙,裙摆的光泽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柔和,脸上是刚结束演奏的一种抽离的宁静。
她身边的两个女生,一个站姿优雅,穿着利落的浅色风衣,漂亮的脸上是完美优雅的微笑,像是不经意间擦过这片池塘似的,与周围环境有种微妙的隔阂感,却因站在何丽雅身边而奇异地融入了画面。另一个镜头笑得毫无阴霾,阳光比着V字手势,浑然不觉身旁那种无声流淌的复杂气氛。
“你看你看!”唐思流指着屏幕,声音压低,带着惊叹的雀跃,“哇,这个美女,她真的好有范儿!这照片拍得真不错…”她顿了顿,用肩膀撞了一下何丽雅,挤眉弄眼,“…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哈!”
何丽雅的目光凝在照片里张子园那无可挑剔的笑容,“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有些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把这张照片传给我一份,好不好?”
唐思流愣了一下,有些意外,随即恍然大悟般地笑起来,带着点“我懂你”的狡黠,“嘿嘿,是不是也觉得这张特别有感觉?像电影海报!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我晚上回家就数据线导出来发你□□!”
流流拍着胸脯保证,然后又凑近仔细看了看照片,自言自语道:“不过说起来…你之后好像没怎么再提起过她?真是神秘…”她只是随口一说,并未深思。
何丽雅摇摇头,重新戴上一只耳机,但没有按下播放键。她将卷好的耳机线放回口袋,拿起书,轻轻碰了碰还在喋喋不休的唐思流:“走吧,下节自习要开始了。”
春风和煦得恰到好处,在紫藤花廊下,嫩叶初绽,阳光被切割成碎金,在石板路上活泼地跳跃。远处操场隐约传来哨声和更浓郁的植物气息,也许是被阳光晒得舒服,也许是被唐思流的快乐感染,何丽雅的嘴角轻轻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春日的午后,阳光慷慨而温煦,透过新生的樟树叶筛下碎金般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植物汁液和暖尘混合的清新气息。光线变得醇厚,何丽雅与唐思流拐入一条悬铃木掩映的僻静小巷,墨绿色门扉如同一个隐秘的入口。
这是一家音乐社老师推荐的古典cd店。推开门,时间流速仿佛骤然减缓。空气凉爽,浸透着旧纸张,细绒布与上光木器混合的沉静气息,将外界的喧腾彻底滤去。
四壁是顶天立地的黑胡桃木架,CD按厂牌与作曲家精心排列,烫金字体在幽暗光线下微闪。玻璃柜台内,黑胶唱片像一片片巨大的,封印着时光的黑色琥珀。深处坐着店主,须发皆银酷似史书中的修士,在擦拭一张爵士唱片封套,神情专注。
唐思流下意识地屏息,拽了拽何丽雅的衣角,用气声说:“这地方…像博物馆一样。”
她的目光投向,“法国印象派,晚期浪漫”区域,指尖如探针般轻掠过那些名字:拉威尔,萨蒂,弗雷…她的身影在深色木架间显得格外纤细,却带着一种明确的磁力。
这里的气氛与外界的春日活力截然不同,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背景里流淌着德彪西《牧神午后》的片段,长笛慵懒的音符像透过林隙的斑驳光点,漂浮在寂静中。她的手指拂过按作曲家字母顺序排列的CD盒,眼神专注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