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少女盈盈笑语,唇角像月牙般弯弯翘起,好像天使往心弦上撩拨,少年一下红了脸,失了声。然而下一秒,电话铃声猝不及防从他口袋里响起,他皱眉接过后瞬间变了脸色,留下一句不好意思就匆匆离开了,连皮箱都没有拿走。
粗心大意,张子园暗地里对他翻个白眼,嘴角还是保持着微笑,对她说:“别误会了。”
何丽雅连忙摇摇头:“没有没有。”
空气一下子变得极其安静。何丽雅有些不自在地拉了拉裙摆,她能感觉到张子园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依旧是温柔的,甚至可以说是亲切的,但在这份温柔之下,她敏锐地感知到一种冷静的审视,像在评估一件艺术品,评估着它的每一处细节与可能存在的瑕疵。
“演出什么时候开始?”她转移话题。
“还有一小时。怎么了,有点无聊吗?我带你转转这里。”何丽雅勉强点点头,步入俱乐部的主厅。
“认识这些画吗?”不等回答,少女自顾自地说,“嘘…你听。”
“先别用眼睛看,先用耳朵听。殷栩然把这个地方叫做蓝色时辰,真是天才。不是日出,不是夜晚,就是日落之后,天黑之前那短短的十几分钟,整个世界都沉入一种普鲁斯特式的,带着哀愁的蓝调里。这里的每一幅画,都不是用来看的,它们是凝固的音乐。”
“你看那边,Hammershoi那幅《空房间里的阳光》。对,就是那幅全是灰调子的。别人看到的是寂寞,但我每次弹前奏曲第一册《沉没的教堂》时,脑子里就是它。那几个沉重的,像从水底传来的低音和弦,就是画里地板的颜色;右手漂浮的,朦胧的琶音,就是那扇窗格里斜射进来的,冰冷的光尘。你能听到那寂静里的轰鸣吗?”
“还有Jansson的《斯德哥尔摩蓝夜》。殷栩然为了它,特意调整了这排射灯的角度,让画里的蓝能流淌出来,滴进你的酒杯里。弹拉威尔《夜之幽灵》里的《绞刑架》时,那种持续的,阴郁的降B低音持续音,就是这片蓝。它包裹一切,吞噬一切,让你觉得美丽又窒息。弹到最强音时,就像是画远方那盏微弱的煤气灯,猛地亮了一下,又迅速被蓝色吞没。”
“至于那幅修拉的《点彩》小品…呵。你觉得它和钢琴有什么关系?每一个色点,就像是钢琴88个琴键上一个独立的音符。单独看,它什么也不是。但当你退后,当你的眼睛(耳朵)把它们融合起来,一种全新的,颤动的,超越物理规则的光(声音)就诞生了。这就是印象派最叛逆的地方,不是吗?用绝对的理性,制造出最感性的幻觉。就像用最精准的指法,去触碰最飘忽的梦境。”
“所以,在这里表演,你弹的从来不只是琴键。”她压低声音,手指轻轻敲击着水晶台面。“你是在用声音,为这些画作解封。你在为Hammershoi的房间注入温度,在为Jansson的夜空点燃星辰,你在让修拉的色点真正地振动起来。”
“这里收集的不是画,是无数个等待被奏响的,蓝色的瞬间。而我们,就是那个解封者。”
“可惜,本来趁他们还没来,我们可以去弹一曲…算了,下次吧,就弹福雷的《夜曲》,第4首。”她遗憾地摊开手,“它的中段,有几个和弦的转位,像极了光线在画框上破碎的样子…你来弹,我来指给你看。”
刚才少女高昂梦幻的表述,和所散发出一种近乎蛊惑人心的魅力,让何丽雅被由衷地打动了:“能感觉到,你们和这些艺术品的深刻的联结,真不可思议…对你来说,好像不只是欣赏,更像是…呼吸一样自然的一部分。”
“是的,很自然,其实我的前半生都在和它们打交道。”少女点头又摇头,“可惜,我的很多宝贝都放在家里,有很久没见到它们了。但没有永远的分离,不是吗?”
“为什么…你很久没有回家乡了吗?”少女轻轻摇头,“当然不是…只是距离有些远,还有很多事要在这里处理。”
她知道对方的年龄,就大自己一岁,忍不住好奇:“你…是在哪里读书?专业学琴吗?”
“我在哪里,我的学校就在哪里。”少女的回答有点糊弄人的感觉,“你呢?”
“我在东湖中学。”何丽雅说。“唔…是满花路上的学校?”张子园想了想,“我似乎去过那边。”
“哦…”瞧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真诚眼神,张子园轻轻开口,“s市…”这个词从她唇间吐出,带着一种复杂而难以言喻的语调,像是说起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人。
“我虽然在国外长大,但算半个s市的人吧…”她微微停顿,像是在挑选合适的词语:“这和我的家庭有关…我的父亲在s市。至于专业…当然不止钢琴或艺术。就像调音师,当然要学会辨认每一个音准。否则不和谐的音符就会把曲子变难听。”
她把话题转向何丽雅,“对了,你是在哪里学的钢琴?”何丽雅不好意思地说:“除了上过一学期的课,基本是自己自学练习的。”
“那你很有天赋啊。”少女毫不吝啬赞美,“兴趣就是最好的老师。有空的话可以来这里练琴,平时白天没什么人。”
她递给女孩一把钥匙,“钢琴太久不用也会生锈的。”
“谢谢。”何丽雅惊喜地接过,“真的可以吗?”
“工作日,周末晚上八点前,随便你用。”少女挑挑眉:“多练练德彪西,好吗?下次弹一首给我听。”
简直像做梦一样,相当于可以随便弹价值百万的三角钢琴,她笑着点点头,平静的眼底透出纯粹的感激。
“别紧张,随便弹。”演出前张子园拍拍她的肩膀,嘴角微微勾起嘲弄的弧度:“反正弹错一个音他们也听不出来。”
今晚宾客寥寥,约莫十余人,大厅静谧如月光下的湖面。她提着白色丝绸裙摆,在黑暗中走上台。灯光洒落,水晶钢琴泛着琉璃光泽当灯光打在钢琴上,凭着肌肉记忆和脑中的音乐奏响旋律,她全心沉醉在情绪中。
音符流泻而出,却不像往常那样带着探索的暖意。今夜,它们裹着一层冰冷的薄雾。她的技巧无可指摘,旋律优美,但每一个音符都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透明的距离感。
与少女演出时的冷艳梦幻感不同,她的演奏更像是若即若离的一声叹息,在空中盘旋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让听者屏息敛声去感受这段情绪。
灯光如烟似雾,令人隔了层纱似的看不清她的脸庞,女孩鸦羽般的睫毛淡淡垂下,仿佛诉说着无尽忧伤。她浅灰色的眼眸宛如薄薄的玻璃片,颤抖着追随着流淌的音符。
她完美地融入了俱乐部的氛围,甚至超越了它。她没有看观众,目光偶尔抬起,也是虚焦地落在远处的某幅画上,仿佛在与画中的灵魂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音乐在她手下,成了隔绝世界的最佳屏障。
当她沉浸在其中,意犹未尽地落下最后一个音符,灯光突然亮起来。她猝不及防抬起头,刚好与张子园对视,望见少女面上挂着微笑,高傲淡漠的眼珠懒洋洋的,仿佛吝惜于抬眸看世上的一切,和她对视时勾唇一笑,又变得温柔可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