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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第1页）

半导体收音机里，杜丽娘婉转幽咽的唱腔咿咿呀呀地飘着：“……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何丽雅推开家门，带着一身外面的冷气进来，咪咪白猫在旧沙发上懒洋洋地抬眼看了看她。

婉转幽咽的水磨腔，如一丝纤柔的云，缠绕在午后凝滞的光晕里。胡琴袅袅，笛声迂回，将那幽闺自怜的惆怅，吹得满室皆是。

姨婆深陷在摇椅里，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闭着眼，枯瘦的手指却随着板眼，在扶手上极轻地叩着，仿佛在敲击一扇无形的，通往园林梦境的门。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收音机里的杜丽娘正逡巡于她的梦境。

姨婆忽然缓缓睁开眼，目光并未聚焦，仍停留在那个听觉构筑的园林里，喃喃点评道：“转得不够幽，欠了半步，就探不进梦的深处去……”

她微微偏头，仿佛才看到何丽雅。“哦，小雅回来啦。厨房炖了汤，你王阿姨下午过来帮着看的火候，去喝一碗，定定神。这唱得，叫人心里也跟着起皱。”

她依言去盛汤。汤是澄澈的颜色，几粒枸杞沉浮其间。她端着碗，在姨婆身边的矮凳坐下，温热的碗壁熨烫着指尖。

“……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唱词愈发旖旎缠绵。

姨婆像是被这直白的欢愉触动，轻轻“啧”了一声，摇了摇头，目光仍看着窗外灰白的天空，话题却跳到了别处：“这痴念……唉，我们老人家听听就好。你爸爸上午来电话了，问你寒假有什么打算？他年底忙着各种会议总结，让你自己安排好，需要什么就跟他说。”

她顿了顿，补充道，“他记得你艺术节弹得好，还特意提了一句，说为你骄傲。”

何丽雅端着碗的手指微微一紧。空气里仿佛有一根弦被无声地拨动，发出只有她能听见的嗡鸣，但又迅速被压下，沉入心底那片寂静。

姨婆似乎并未在意，目光又回到那半导体上，语气恢复一贯的平淡：“生活费又汇来了，我替你收着了。想添什么新谱子，或是好的唱片，只管去吧，那是你的水磨腔，得你自己慢慢磨。”

“我知道。”何丽雅点点头。父亲的支持，如同乐谱上精确的节拍记号，确保她人生的旋律不会脱轨，却也仅止于节拍。

此时，收音机里的《游园惊梦》已近尾声，“……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薰绣被眠……”慵懒的唱腔带着梦醒后的怅惘。

客厅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炖锅在厨房里发出的细微“咕嘟”声，像另一个声部的持续低音。

那唱词里的困倦，奇异地在眼前勾起她一段模糊的记忆：也是这样一个午后，或许也听着类似的戏曲，母亲弹琴到一半忽然停下，手指轻轻抚过琴键，哼唱的旋律不是练习曲，而是一段即兴的，带着微妙离调的小曲，像梦中不成调的呓语，美丽而脆弱。那时的汤，似乎也是这个味道。

那点模糊的酸楚，像一滴墨落入清水，缓缓晕开，又逐渐淡去。她喝完最后一口汤，温暖的液体仿佛渗入四肢百骸。

她伸手，指尖划过咪咪背上云朵般的白毛，“姨婆，”她的声音比刚才更柔软了些，像按下了弱音踏板，“晚上……我想弹会儿琴，会不会扰了你的游园清梦？”

姨婆摇摇头，眼睛依旧闭着，嘴角那丝淡得像水墨晕开的笑意却加深了：“弹吧。隔壁楼老周约了他的牌搭子，今晚点名要我去救场。我这一去，怕又是不见人影。”

何丽雅望着姨婆安详的侧脸，感受着指尖猫咪传来的温暖，嘴角微微弯起。“放心吧姨婆，我会照顾好咪咪的。”

姨婆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门扉轻合，门扉轻合，家的静谧如同深水般缓缓淹没上来，只有厨房炖锅发出叹息般的“咕嘟”声。白猫咪咪跃上窗台，将自己团成一个柔软的白色毛团，碧眼在渐暗的光线里像两盏朦胧的琉璃灯。

指尖多出一支签字笔，从书包里拿出课本和试卷。期末的脚步临近，功课不由多了分紧迫。和尖子班的同学一样，何丽雅解题的思路很快，条理严谨清晰，这是一种经年累月的勤奋训练出的效率。

然而当最后一道题的答案写下，她合上笔帽的瞬间，一种无形的张力仿佛也随之松懈下来。

窗外的天色已彻底得晚，台灯在书桌上圈出一片温暖的孤岛。习惯性地整理好桌面上散落的试卷和参考书，拿起那本页角已被翻得有些卷曲的《高等代数精讲》，起身走向靠墙的书架。

书架很高，几乎顶到天花板，里面塞满了各种书籍，有姨婆的藏书，老旧小说，也有她的课本和辅导资料。

她踮起脚尖，寻找着这本书原本的位置，书架上层一个略显拥挤的角落。

指尖刚刚触到那排参考书队列，旁边一本很薄的旧册子，受力微微向外滑出来，或许是不知何时被胡乱塞进去的什么本子。

她下意识地将它归回原位。就在拂过那粗糙封皮的瞬间，一行用白色铅笔写的，几乎被遗忘的幽灵般的痕迹无意间映入她的眼帘：

“?tudes…pourles…qdoigts…”

……五指练习曲……

她的动作骤然停顿了下来。指尖就那样停留在那行几乎被磨灭的法文旁。

法文。钢琴练习曲。一个被遗忘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笔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延展，凝滞。台灯的光晕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的眼神。书房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朦胧的风声，以及她自己忽然变得极其轻微的呼吸。

过了好几秒，或许更久，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如同气息般的低语，从她唇间逸出，模糊得几乎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