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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独奏（第1页）

飞机降落在维也纳国际机场时，正值深秋。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冷冽的空气带着异国他乡特有的陌生感，穿透单薄的外套，直刺骨髓。季暖提着简单的行李，随着人流走出闸口，看着指示牌上陌生的德语单词，耳边充斥着完全无法理解的语言，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瞬间将她吞没。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具体行程，只模糊地对家人说想出去散散心。沈思玮帮她联系了一个短期的音乐进修项目，地点在维也纳一所颇有名气的音乐学院旁。这并非她计划内的深造，更像是一场仓促的、自我放逐的逃亡。

租住的房间在一栋有些年头的公寓楼里，窄小、陈旧，窗外能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屋顶和光秃秃的树枝。放下行李，房间里的寂静比上海那个空了一半的公寓更甚。那是一种连回忆都没有的、纯粹的、冰冷的空洞。她站在房间中央，一时不知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最初的几天，是在一种麻木的恍惚中度过的。她强迫自己按照地图去超市购买最基本的食物，结账时因为语言不通，只能笨拙地指着商品，机械地递上钞票。她走在维也纳古老的街道上，路过金碧辉煌的音乐厅、历史悠久的咖啡馆，那些曾经在书本上让她心驰神往的景象，此刻在眼中却失去了所有色彩。美则美矣，却与她无关。她像一个误入华丽剧场的幽灵，穿行在别人的繁华与历史中，自身只剩下一片透明的苍白。

孤独感是无孔不入的。它藏在清晨醒来时面对空荡房间的瞬间，藏在试图煮一杯咖啡却打翻了糖罐的狼狈里，藏在听不懂周围人谈笑风生时的茫然中。它比悲伤更具体，比愤怒更持久，像一种缓慢的窒息。

进修班的课程开始了。班上来自世界各地，同学们用带着各种口音的英语交流，讨论着音乐，很快形成了各自的小圈子。季暖的英语足够应对专业交流，但她失去了与人交往的欲望和能量。她总是最早到教室，坐在角落，下课便立刻离开，不与任何人寒暄。她将自己封闭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外面的一切热闹都与她隔绝。

唯一能让她暂时忘记痛苦的，只有琴房。

学院的琴房需要预约，她总是选择最晚的时间段，那时人最少，最安静。推开厚重的隔音门，将外界彻底隔绝。只有在这里，面对黑白琴键，她才能找到一丝熟悉的掌控感。

她开始弹琴。不是进修班要求的曲目，而是那些刻在她生命里的旋律。巴赫的《平均律》，那些严谨、精密、充满神性秩序的音符，曾经是她和林知遥精神共鸣的象征。可此刻，她的手指落在琴键上，弹奏出的不再是和谐与共鸣，而是充满了挣扎和矛盾的噪音。赋格声部彼此追逐，却无法交融，像是她内心撕裂的对话。

她换了一首。是肖邦的《离别练习曲》。那缠绵悱恻、充满无尽伤感的旋律，瞬间击溃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往事如潮水般涌来——高中琴房里那个羞涩的吻，星空下郑重的约定，异地时厚厚的信件，同居初期小公寓里的温暖灯光，还有最后那场残酷的对峙，那条让她万劫不复的短信……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起初是无声的流淌，然后变成了压抑的啜泣，最终，她无法再弹奏，双手重重地砸在琴键上，发出一片刺耳的不和谐音。她伏在冰冷的琴盖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放声痛哭。

哭声在狭小的琴房里回荡，被良好的隔音材料吸收，传不出去，也得不到任何回应。就像她的痛苦，只能由她自己独自吞噬。她并非无情，十年的感情，早已深入骨髓。正是因为有情，背叛带来的伤害才如此彻骨铭心。她选择离开，不是不爱了，而是爱得太深，无法承受那份爱被玷污、被践踏后的支离破碎。

哭了不知多久，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一种极度的疲惫。她抬起头，看着琴键上模糊的水渍，那是她的泪水也是她的耻辱。镜子里映出她苍白憔悴、双眼红肿的脸。

不能这样下去。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出来。她来到异国他乡，不是为了在回忆的泥沼中溺毙的。那条短信像一根毒刺，扎在她心里，但她不能让它彻底毁了自己。音乐，曾经是她们爱情的纽带，如今，必须成为她自我救赎的阶梯。

她深吸一口气，用袖子擦干眼泪和琴键上的水渍。她重新坐正，将乐谱翻到一首她从未尝试过、技巧极其艰涩的现代派作品。这首曲子充满了不和谐音、复杂的节奏和强烈的情感冲突，如同她此刻内心的风暴。

她开始练习。不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自己。每一个困难的指法，每一个复杂的情感处理，都变成了一种对抗——对抗痛苦，对抗虚无，对抗那个被摧毁的旧我。手指在琴键上奔跑、跳跃、捶打，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旧的泪水干了，新的汗水又流下来。

直到深夜，管理員來提醒閉館時間，她才停下。走出琴房大楼，维也纳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细碎的雪花在昏黄的路灯下静静飘落，覆盖了街道和屋顶，世界变得一片洁白静谧。

寒冷让她打了个哆嗦，却也让她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些。她拉紧大衣，踏着薄雪，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不属于她的、暂时的栖身之所。路很长，很冷，但脚步却比来时坚定了一丝。

破碎之后，重生的过程必然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季暖选择了这条更艰难的路，一条用音乐和自我放逐来舔舐伤口、重塑灵魂的路。这场雪，覆盖了旧日的痕迹，也预示着一段漫长寒冬的开始。而她，必须独自穿越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