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着一千只千纸鹤的玻璃罐,是在模考成绩公布那天被林知遥填满的。成绩不算顶尖,但足够让她拿到几所重点艺术院校的专业合格证,也足以让她在母亲面前稍稍挺直腰杆。她抱着那个五彩斑斓的罐子,像是抱住了整个沉甸甸的、充满希望的未来,在放学后迫不及待地塞给了季暖。
季暖接过罐子时,手指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玻璃壁,看着里面拥挤而绚烂的小小生灵,眼神里有某种柔软的东西在流动。她没有说太多赞美的话,只是抬起头,看着林知遥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很认真地说:“很好看。我会好好收着。”
那天晚上,她的回信不再是纸条,而是一本精装的《二十世纪西方音乐史》,书页间夹着一枚用银色暗纹纸折成的、异常精美的千纸鹤书签。“给你的,”她说,“前路还长,一起看看。”
“一起”。这个词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林知遥心里漾开圈圈涟漪。她们的关系,在那一千只纸鹤交付之后,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密阶段。琴房里的空气都是甜的,一个眼神的交汇,一次手指的偶然碰触,都能让彼此心跳失序。她们依旧话不多,但沉默里充满了无需言说的默契。林知遥觉得,人生从未如此圆满过,仿佛之前所有的灰暗和委屈,都是为了积攒运气,换来与季暖的相遇。
然而,高三的进程并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甜蜜而放缓脚步。倒计时牌上的数字无情地缩减,气氛越来越压抑。志愿填报成了悬在每个考生和家长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分歧的阴影,第一次悄无声息地降临。
林知遥的母亲周晓芸,带着厚厚一摞招生简章,进行了一场严肃的家庭会议。主题明确:稳妥为上。“遥遥,你的分数,冲最好的中央音乐学院有风险。省师范大学的音乐学院就很好,是本省重点,离家近,将来毕业了当老师,又稳定又受尊重,最适合女孩子。”
“妈,我想去北京……”林知遥小声争辩,脑海里是季暖曾和她描绘过的,皇城根下浓郁的艺术氛围和更多的可能性。
“北京?”周晓芸的音调拔高了,“北京是那么好待的吗?人生地不熟,消费那么高,竞争多激烈!听妈的,留在本省,妈还能照顾你。你看李阿姨家的女儿……”
又是别人家的孩子。林知遥闭上嘴,胃里一阵翻搅。她知道母亲的担忧有道理,但那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是能和季暖一起去更广阔的天空看看。她偷偷看向父亲,父亲只是沉默地吸着烟,用行动表示了默认。
而季暖的家庭,则是另一番景象。电话里,她父母的声音轻松而支持:“小暖,你自己决定就好。北京、上海,或者你想出国深造,我们都支持。关键是选你最喜欢的专业和学校。”
这种对比像一根细刺,扎在林知遥的心上,不致命,却时时提醒着她们出身环境的差异。当她吞吞吐吐地向季暖转述母亲的意愿时,季暖正在翻看中央音乐学院的招生简介,闻言,抬起头,眉头微蹙。
“师范?”她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纯粹的不解,“你的技巧和乐感,去师范体系,可能会被限制。”
“我知道……”林知遥低下头,玩弄着衣角,“但我妈她……”
“这是你的人生。”季暖合上简介,目光清亮地看着她,“你应该为你自己选择。”
道理谁都懂,可做起来太难。林知遥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不像季暖,可以那么洒脱、那么坚定地只遵从自己的内心。她的身上,缠绕着太多来自家庭的、名为“爱”的绳索。
这种无力感在志愿表发下来那天达到了顶峰。她拿着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表格,手心里全是汗。母亲期望的省师大代码,和她与季暖曾经一起憧憬过的北京、上海的学校代码,像两军对垒,在她脑海里厮杀。
最终,在交表截止前的最后一个小时,她颤抖着,在第一志愿栏里,填上了北京那所她心仪已久的音乐学院。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叛逆。她想着季暖说的“为你自己选择”,想着她们一起看过的星空,折过的纸鹤。她想要赌一次,为了自己,也为了她们可能的未来。
交完表格,她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心跳如鼓。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母亲怎样的狂风暴雨,但那一刻,她有一种挣脱束缚的快意。
然而,这种快意并没有持续太久。高考前最后一周的集训,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写着睡眠不足的疲惫和背水一战的决绝。连楚瑜那群人都安静了不少。琴声里不再有艺术的探索,只剩下技巧的反复打磨,充满了焦躁的火药味。
林知遥和季暖也减少了交流,更多时候是各自埋头苦练。那种甜蜜的默契被一种共同的、巨大的压力所取代。她们都明白,这场考试,将决定她们未来四年,甚至更久的人生轨迹。而她们填报的志愿,虽然都瞄准了顶尖院校,但能否被同一所录取,或是至少在同一座城市,都是未知数。
一种隐忧,像潮湿的霉菌,在心底悄悄滋生。
高考前夜,林知遥彻底失眠了。母亲终究还是知道了她的志愿选择,虽然没有激烈争吵,但连续几天的冷脸和叹息,比责骂更让她难受。对考试的恐惧,对未来的不确定,对可能要与季暖分离的担忧……各种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几乎让她窒息。
她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季暖的短信,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上天台。”
宿舍楼的天台,是学校默许的、给压力过大的学生一个透气的地方。林知遥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了上去。